周末,市中区“一点味”连锁餐厅。餐厅环境很好,空调送来阵阵凉风,播着轻音乐,灯光柔和,全是卡座,卡座间用绿色植物格开,适合情侣用餐。
我和杜小雪相向而坐,一人一份盖浇饭、一杯饮料,又从侧面书架上各取了一本书,边吃饭边看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吃完饭,杜小雪慵懒发靠在沙发上,有些百无聊奈:天怪热的,到哪去呢?要不就在这多呆会,说会话。
我看着书,杜小雪无聊地扯着手包带子。
杜小雪:不诚实,就不能跟我说点甜言蜜语?
我:要抹蜂蜜的,还是灌红糖水的?
杜小雪:都行。
我:咱俩哪天去登记?
杜小雪:别人求婚都是手拿玫瑰,单腿跪地。
马上就去。我站起身来,作势往外走。
杜小雪:没劲!你怎么就这么老实呢?你能赶上陈树森一半我就满足了。
是啊!我怎么就这么老实呢?
事实上,我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世上还在喘气的人之中,象我这样老实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如果你不信,顺手在哪个墙角旮旯捡块砖头,找一个广场,见人就拍他的后脑勺,随机拍上一百个,仔细翻捡,绝对找不到一个象我样老实的人。当然,这一百个人里面不能有我,也绝对不会有我。正是因为担心个别好奇心特强的人非要按上述办法去验证一下,我极少到类似于广场的这种公共场所去。
我当老实人的命运是一出生就注定了的。我出生的那天傍晚,父亲正在参加农民识字培训班。父亲接到通知兴冲冲地跑回家,接生婆刚洗完手,喜滋滋地说:是个带把的,取个名吧。父亲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就叫诚实,尹诚实吧!后来得知,那天晚上父亲只学了两个字:诚实。
你们真的不能怨我,当时我是一百个的不愿意,哇哇大哭以示抗议,但父亲一点没觉察,自以为得计,乐呵呵地用刷子一样的胡须不停扎我的脸蛋。我很想说:爸爸,你有冠名权不假,但最差也得叫富贵、卫东什么的呀!但我不能说,如果我开口说话,在我们那个名为梅七里的小山村里,还不得把我当妖怪甩尿桶里溺死呀。
从此我就叫尹诚实了,至于以后又叫不诚实、尹马列、尹秘书、尹主任、尹副总经理、尹总经理,这些都是别称,都是后话,在户口本上、身份证上,这个梅七里出生的孩子就叫尹诚实了。
在现代社会,诚实是一种好品质,是稀缺资源,按常理说,物以稀为贵,作为稀缺资源的拥有者,作为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老实人之一,我本该为此感到骄傲,而现实和常理又恰恰相反,一想到自己的老实,我就恨得牙痒痒。如果这个老实人是我儿子的话,我一天揍他三遍,万一不小心揍坏了,医好,医好了继续揍,我就不信他不灵醒。
我的人生一如我的名字,诚实地学习,诚实地长大,后来一不小心上大学进了城。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里,遇到我的人无一不说这人确实太诚实了。直到遇到杜小雪,我才被称之为:不诚实。
我和杜小雪认识一开始就充满了矛盾,颇具戏剧性。物资公司安排对各生产单位库房开展清仓查库,清查完毕后,对不能使用的物资进行鉴定,鉴定后作调剂或报废处理。清查江边煤矿时,我负责配件库房清理,其中有一项物资名为采煤机电控板,价值三万多元,矿上居然不负责任地鉴定为报废。这项物资体积仅为巴掌大小,价值却达到三万元,连包装都未拆开,全新的东西怎么可以鉴定为报废呢?我将这一情况向清仓查库的负责人作了汇报。
过了几天,材料科办公室走进来一个清清瘦瘦的女孩,衣着朴素,直发垂肩,一双眼睛清澈透亮,眼仁上看不到一点瑕疵。
她进门就说:谁是尹诚实?是你啊!我看一点都不诚实!谎话连篇!
我:怎么?我俩都不认识,我哪地方得罪你了?
她:我就是江边煤矿那个不负责任的配件鉴定人员,采煤机电控板就是我鉴定报废的。
我:请问我哪点不诚实?电控板全新的,包装都没拆,怎么可以报废?
她:这个型号的采煤机主机都全部淘汰了,配件自然报废。这有什么错?
我:是这样!我真不知道。
她:不知道就要谦虚嘛,怎么能够乱说?你单位领导给我单位领导打电话,说我不负责任鉴定,单位领导不分清红皂白把我批评一通,这都是拜你所赐。今天到你们单位办事,正好找你出出气。
我:对不起!对不起!不知者不罪,望你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女孩轻轻一笑,说:你这人名叫诚实,一点不诚实,又填一个毛病,说话者乎者也,文绉绉的。
事后问江边煤矿供应科人员,知道这个女孩叫杜小雪,江边煤矿机电科技术员。
一个多月后一个周末的中午,我到肯德基消磨时间,从吧台买好食品,一转身,只听唉哟一声,一个人蹲在地上痛苦地扶着脚脖子。我慌忙说着对不起,蹲下身来,一看居然是杜小雪。
杜小雪皱着眉说:是你?不诚实!你简直就是灾星,一遇到你就没好事。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说这句话,我立即收住,有些后悔,分明有点调戏的意思嘛。我偷偷看她的脸色,除了略显痛苦的表情,无知无觉的样子。我接着说:伤着没有?
杜小雪:不要紧,没那么娇气,就是有点疼,一会就好。
我:这样吧,今天我请客,两罪并罚,算是给你赔罪了。
那天,在肯德基,我们谈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各种社会现象,更多的是谈自己的工作。
杜小雪小我两岁,与农村出生的我不同,她属矿区子弟,长期生活与企业环境之中,对企业中各种人情世故极为熟悉。
当我说到在物资公司与上级、同事之间的各种关系,她说:你就和你的名字一样,太诚实了。在国有企业里,技术不如人熟,人际交往也是生产力,甚至超过你自己的工作能力。领导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真正做到客观公正。领导要调拨一个干部,他首先会在自己熟悉的人员进行选择,你能力再强,领导都不认识你,谁知道你能力强呢?再者,对领导来说,忠诚比能力更重要。
看不出她清清纯纯的样子,居然是个官迷,便有些不自在。
我:你读没读过尼采《悲剧的诞生》,其中的部分观点我比较赞同,人的一生,只有不断追求艺术才能最终达到内心的平衡与和谐。
她笑笑说:这是哲学家的思考,在实际生活中,我们都必须去面对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现实。这个社会就是一个经济型社会,当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收入和各种隐性福利增加、社会地位提升,人的生活质量上一个更高层次。这个社会也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一切工作都是围绕领导的意志来开展的,你的工作做得再好,不入领导法眼,仍然毫无意义。我的意思是说,不一定非要升官发财,但你的个人价值从哪体现?领导发你一张奖状?群众对你赞不绝口?你不觉得可笑吗?至于当不当官,你进入了企业主流思维方式,工作得力,领导赏识,这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看到她净如蓝天、毫无瑕疵的眼睛,我有些着迷,但对她的观点却不敢苟同。
我:有一句现代诗说得特别好,生活还是简单点好,人不就比牛羊多一个思想吗?
杜小雪:不诚实,看不出你还真有艺术家的气质。
杜小雪边说话边掏出手机看了看,又说:已到晚餐时间,我该回家了。
和杜小雪的交谈不能说不投机,不知不觉从中午聊到晚饭时间,只不过在关于对待生活态度上出现分岐,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如果遵循惯性思维,我和杜小雪的两次相遇不过是生活之中偶然泛起的一点涟漪,当石子沉入水底,湖面重归平静。事实上,杜小雪从肯德基离开时,我们甚至没有交换电话号码。
也许正是杜小雪所说的艺术家气质,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双净如蓝天、毫无瑕疵的眼睛。每当想到她那双眼睛,我就会想起已故诗人海子一首名为《女孩子》的诗:
她走来
断断续续地走来
洁净的脚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她有些忧郁
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
望望父亲
她用双手分开黑发
一枝野樱花斜插着默默无语
另一枝送给了谁
却从没人问起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
小溪
一个多月以后,我给杜小雪打去电话,说对她关于生活态度的观点很有感触,希望能在肯德基再做一次谈论。
杜小雪如约而至,从那天起,我俩建立了恋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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