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闲来无事,我打算再去一次书铺。然而,突然想到《猩红的墓碑》失窃了,并且远远超出了归还期限,小偷是那只号称“窃书贼”的猫,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向那家书铺交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走过一片田地,就踱步到书铺门外了。
门前一盆盆茉莉花依然有秩地摆着,只是香味被一袭雨冲淡了许多,空气中的花香夹着水气,有种青草般青涩的味道。书铺里有一两个看书的人,小小书铺显得有些拥挤。
女孩喝着茶,手托着头,一副闲散的样子,端坐着看门外,却信手翻着书页。她已将长发梳起,用一个红甲虫的发夹扣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还换了一身橘色的短衫,这样一来,很难推断她的确切年龄了,今天看来,似乎还很小。
我一跨进门,她却若无其事地低头看着书,嘴角微微咧起,歪斜着头,头发上鲜红的甲壳虫发卡闪烁着光,显得非常的文静。
她手中翻着的,是一本精致的小书。
此时,正恰有一个人缓缓走进店铺内,由于一开始没注意,现在发现他时,只能看到他佝偻着背,走上楼梯,好像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
“我伯伯,他回来了。”女孩恶作剧一般,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拍打着我的背说。
我猛吃了一惊,朝楼梯口再次看去。那么说来……这个老人不是别人,而是曾经那个店主,他生病了所以没法看守书铺。几日不见,这个体格魁梧的店主竟然老弱成这般样子了?
我问:“他得的是什么病?”
女孩欲语却止,有一丝警惕,说:“这是个秘密,包括我也不能知道这个秘密。”从外面飘来的花香中夹卷阵阵冷气,吹散着她的头发,她故意嘟着嘴,显露出无比忧郁的眼神:“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伯伯,但伯伯很不希望让人了解他的病情。”
我淡然一笑:“只能……祝愿他很快好起来。”我拎了下衣襟,随即将注意力从楼梯口移开。
当我不再提及她伯伯病情的时候,她脸上的警惕才消解下去,她望了望门外片瓦天空,此刻,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顷刻间暴雨如注,如一道屏障,将内外分割成了连个世界。店铺了剩下唯一一个看书的人,此刻也夹紧衣服,自语了一句:“天气可真一下子冷起来了,可能是台风送来的冷寒气吧。”
那一两个看书的人,唯恐雨势难收,打开雨伞,冲了出去。
“机会来了!”女孩惊喜的说。
“什么机会?”
“就是与外部世界分隔的机会啊!你看,这样外面的人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外面的,多无拘无束啊。”她天真的说。
我发觉,这个女孩的思维有些奇怪,但是,我很欣赏起她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性格。以至于,我的眼睛和她对视了许久。
她转身而去:“那么,我们来庆祝一下!”
她端起暖水壶,冲泡两杯香气腾腾的青色茶过来,说:“这是我自己采制的茉莉花香茶。喏,就是门前种的那一盆盆花上采的,挑一些未被雨水冲淡且花色鲜嫩的花,细心晒干之后,研磨成粉,加上些香料就可以泡茶喝了。想尝尝我的手艺吗?”
想不到,这个说话摸不着北的女孩却有这番细腻的心思。
我勉强的说:“不过,你看这天色和雨势,我还是早点回——”
“它们创造了狭窄但惬意的空间,难道不好吗?”
她将一杯香茶递到我的手上,说:“一杯花茶,名字也有,叫做‘季末’。”
我欲言又止,又想不到表达什么,无奈,端详着手中的杯子,这是一个水晶,杯外裹着一层薄薄藤条外衣,宛如雨中沿玻璃窗滋长的蔓藤,端着丝毫不觉手烫,足见女孩的细心。我品了一口,嘴中鼻中清香四溢,说:“挺不错的,很清甜。”
“真的吗?”她眯着眼睛,听到我夸她的手艺时,显得特别开心。
我随意一问:“不过为什么叫季末花茶呢?”
她浅浅一笑说:“你猜猜看啊。”
“花季之末摘取的花?”
她摇摇头。
我沉吟许久,猜测不出。
她别过头说:“好吧,季末是我的名字嘛,我亲手做的茶,当然该取这个名字啦。”
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季末。一种类似林黛玉般凄美、柔弱、诗意的名字,我琢磨着这些唯美的词句。
不过,确是一个清冷的又忧伤的名字。
我说:“这个名字,显得有些忧郁。”
女孩说:“没办法,伯伯给我取的名字。”
沉寂片刻。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甜蜜的微笑。
只觉得左手背一紧,谁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斜着头掂量着。一股柔软的温热自手指尖传递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中怦然一跳。
她把手放开,我马上缩了回去。
“你刚才说你想马上离去,看来在说假话。”她显得很兴奋,用一种故意发自喉咙底的极为奇怪的声音。
“什么?”我说。
“听听你的心率啊。跳的这么快,肯定是情绪非常激动的,肯定还很留恋这里,所以你要走这句话是假话。”
“是吗。”
“既然喜欢留下,那还装作什么清高。我不介意,你又介意尴尬什么。”
“言之有理。”我搔搔头笑了笑。
她低着头,拨弄指甲。
我有意识的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脉搏,像是鹿撞一样。
虽然是倾盆大雨,气氛还是有些欢快。
我说:“现在开始你是负责掌管这家书铺了吧。”
“应该是吧。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店员,我常常顾自干一些私事,泡茶喝,摘摘花,有时大半天不回来,看书的人早不耐烦了,或者怕怀疑他们偷了书,为了清高,都走的差不多了。”
“这一来倒也非常安静。”
“嗯,喝茶,看书,一个人静静的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尤其喜欢大雨天,那样顺着屋檐而下的雨水形成一道雨帘,能一个人锁在里面,外面路过的人又看不到我。或者再来点音乐会更好。”说着,她想到了什么,摁了柜台上一个按钮。
书柜缝隙中有一个褪色很严重的喇叭,里面播放起一曲悠扬的轻音乐,若不是听到声音,是绝不会注意这个古旧的喇叭的,声音很完美,有黑胶片的质感,想不到,这个狭小简陋的书铺里还有这么好的音乐设施。
季末在狭小的书柜间转动着身子,端着茶杯,踩着舞步,揉动着腰臀,似乎对自己的身材很有信心。不过,她的身材,绝对近乎完美。
我端着水晶杯,一口口喝着香茶,便开始闲步在书铺内。我的注意又很快撞到那口矮柜上,爱读书人对书柜中的存总书有某种特殊的情结。那口矮小的书柜,实在深深吸引着我。书柜中那些封面老旧的书,能让心灵去旅行,在现实囚牢般的压抑中,它就像火车上一扇小小的窗户,能让疲惫的旅人看到沿路的景致。读书人手握书本,犹如迷途老林中路人的枪,可以抵御猛兽般枯闷的袭击。现实,实在太受拘束且乏味了,甚至让人怀疑人生存在的意义。
我忽然又触碰到了书柜上那些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的相框,上面是五个景点:巴黎圣母院,比萨斜塔,陕西兵马俑,河姆渡,半坡遗址。总觉得这些像框有点奇怪,但一时间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于是,走了几步凑近这五个相框细细观看。
背后传来季末的声音,她踱步到我旁边,白皙的额头上沁着一层薄的汗珠:“这是我伯伯最喜欢的照片,所以摆在他的书籍上。”
“最喜欢的照片?”
她喘息着:“是的。他很喜欢旅游,在许多地方留下他的足迹。他写了不错的小说,就是为了攒足旅费,探寻更多未知的世界。”
我望了望矮柜中这本本被我奉为经典的书,这个一向以阴暗的恐怖笔调书写的作者,据说是她伯伯的作品,说:“厉害,你伯伯通过文字向读书的人传递着他旅途中思考的快乐,包括一些阴暗的味道,因为他将这些古怪的思考凝缩成了近似哥特式的小说。”我想起以往借书时对这个坐在墙角的中年人不屑一顾的鲁莽的举动,发觉自己多么的无知。
季末哀伤的说:“后来他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所以中止了旅途,携着这些书,找到这里来,一夜埋头搞起木匠活,敲了几个书柜,摆好几本书,开书铺过小日子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个憨态可掬的店主,一旦发现有人对矮柜中的书有借不还的话,就要以“不堪设想”的后果相威胁,因为这是他视为极其珍贵的东西。但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找到黄庵小镇上,这里虽有一些古楼老巷的文化痕迹,但处在江浙经济重地,人人逐利心切,庸俗拒书,书铺何以维以生计?为什么他偏偏找寻到这里?
书铺内只伫立一人,厚厚的眼镜埋在昏灯中,刚才谈话间又有人离去了。几只麻雀飞落门前,啄食茉莉花瓣,彼此玩逗着。
“伯伯一直说,一个人能有粗茶淡饭就可以了,包括外表也可以粗钝些。但心灵一定得装得满满,心灵充盈必须通过旅行,一个聪明的民族应该支持他的族人去旅行,这需要民族思想家勤恳的道德引导,文学家对拜金权贵的笔墨抑制,经济学家对良性消费观的引导。一个疲于庸碌奔波而忽略心灵旅行的民族是不好的,她的人民在心灵上是饥饿羸弱的。”季末边喝茶,边说着这些很有道理的话。
我有些激动:“其实,在你伯伯的作品中,我已经读出了他独特的情怀,他是一个不错的作家,能为心灵而书写。只是,我平日对这位作者,有些鲁莽,这令我很抱歉。”
季末显得很开心,说:“你是一个读得懂我伯伯作品内涵的人。”
我喝一口茶,对刚才的谈话,又回味了余久。
季末说:“慢慢喝就是了,我再给你去倒一点吧。”她拿起我的茶杯,细心地走到柜台边。
而我的眼睛又触碰到这五张相框上,突然,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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