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从找干部科的科长谈过话以后,兰就一心一意的等待厂里干部聘用制的结果了,她再也不愿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工作”。她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就这样混吧:每天“上班”来,进资料室,换好工作服搞好室内卫生,烧壶开水泡杯茶,然后,想干啥干啥。啥都不想干的时候,去厂外溜达一圈也无妨。聘用制?管他呢,有本事你们就开除我!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对不起,咱们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六个人的办公室,每个人都排了值日,除了轮到兰值日的那天她进去搞搞卫生,平时她都很少进办公室了,更不用说在办公室里她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上一会儿,就连每周三次的车间生产调度会她都不再参加了,组长卯倒是说过她几次:例会你得参加。但每次说的时候,兰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卯见说了没用,只好咬牙切齿的作罢。
一天她见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卯和申都不在,就甲和两个年青的大学生——现在应该叫工程师了——在那又说又笑,她侧身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本没打算进去的,甲看见她后冲她高声叫到:“进来坐一会儿不行吗?干嘛你要自绝与你的这几位同事呢?”
“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好吗,啥叫‘自绝于同事’?”兰说着走进去坐在了甲的对面她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是一句典型的‘文革’语言。”一位年青人笑嘻嘻的说,“看来‘文革’遗毒在我们这里根基牢靠啊。”
兰扭头对两个年青人说:“今天你们这是咋了,啥事,说的这么开心?”
“我们这房子里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候,”另一个年青人说,“今天两个特务都不在,咱就放肆一把,我正在说他呢,他这态度可不行,你看,一张零件图,居然不到一个上午就画完了。这活要是在人家申的手里,不画他个三天三夜再加五个加班,那还叫干活吗?就他这态度,还想在咱这儿混明白,门儿都没有。”
“你这嘴吧也不行哦,”被这位说着的那一个毫不示弱的说,“你看人家申,一天也说不上你这五分钟的话,而且总是细声细气、奶声奶气的,只要见到头上有点衔儿的,马上再堆出一脸的笑来。哪像你,扯着个破锣嗓子,说好话都像骂大街似的,你看,几句笑话把我们在那面闭关修炼的兰师傅都惊动了。”说着回头冲兰笑嘻嘻的问:“你说是不是,兰师傅?”
“这怎么又拿我开涮了?”兰笑着说,“还闭关修炼?我都让人家们合伙挤兑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在那放不过我呢。”
“那也怪你自己呀,谁让你一个月的活不到两个星期就干完呢,其他的时间还看报纸,还跟大伙嘻嘻哈哈的,人家们不合伙挤兑你挤兑谁?”他俩差不多异口同声的说。
“这是从哪说起?”兰楞了一下,正色道。
“没有没有,”甲赶快插话说,“这不都是在开玩笑嘛,你好像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呀。”甲说着也笑了。
“从哪说起吗?就从你干活的方法上说起,你那么个干法,咱们的主任书记们想指导指导你,都没得机会了,人家的权威怎么体现?人家能舒服吗?这点你还没弄明白吧。”那个不到一个上午就画好了一张零件图的年轻人说。
另一个说:“兰师傅,咱换个角度看,你现在这个状态没准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呢,你想,咱到这来不就是冲着那几个钱来的吗?这几个月也没见谁少你一个子儿,你想想我想达到你这个境界可能吗?这车间还谁能有你现在的这种好事?”
“是啊,”兰说,“我早就看清楚这点了,所以不说不闹不急不躁,四平八稳,按点走按点到,这不很好吗。用你们刚才的话叫啥?闭关修炼?对,就是闭关修炼!很好。”
两个年青人拿着刚画好的零件图有说有笑的去机加工厂房了,甲看了一眼空着的申的位子,对兰说:“你不知道,你刚休假不久,一次老寅头找这两个(年青人)谈话,对这两个说,看申对工作有多认真,一天总是低着头在那里踏踏实实地干活,让这两个要多向申学习,工作中要踏实认真七长八短的,还说你做的时候,除了月初月底忙几天之外,其他时间老是吊儿郎当的。这两个有好些日子在那替你打抱不平呢,还说老寅头很奇葩,看人干活不看活干的怎么样,专看干活的样子做的怎么样,只要架势拿的像回事,样子按他的胃口做了,就是‘好样的’,至于活嘛,干好干赖,反正他老寅头根本就不懂。就前两天,那个(指画了零件图的那位)在那排施工进度计划,老寅头过来看了一眼,那位一把把计划推到老寅头的鼻子下面,热嘲冷讽的说:‘请寅主任亲自指导一下在下的工作,请!’,整的老寅头尴尬坏了,一句话没说,红着脸头一扭走掉了。走着瞧吧,有他以后的好果子吃的。”现在看来,甲那时的这句话可谓一句成谶,几年后,那位曾让老寅头“指导在下工作”的,感觉到没法混了辞职走掉了,这是后话。
听了甲的解释,兰苦笑着说:“嗨嗨,我说呢,什么态度不行之类的,真奇葩呀,你说这种人是怎么坐到他现在的那个位置上去的呢?”
“干部政策呀,以前的干部政策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常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讲究的是‘苦大仇深,根红苗正’,没听说过吗?就是那个年代提起来的,这厂里三十多套装置就是三十多个车间,各车间这种型号的车间主任一层呢。”甲说。
“原来如此,我说各车间的职能人员看上去个个都像回事,可找车间领导签个字,好些人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我还在心里嘀咕:这怎么车间当领导的都这水平?这么说历史上还有过这样的奇葩政策。”兰说。然后她又问甲:“现在有副对联很流行,听说过吗?上联: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联: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横批:不服不行”。甲无声的笑着摇了摇头。
“你说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过去有句话叫做‘奖勤罚懒’、‘能者上庸者下’,咱们这倒好,一切都颠倒了,你说这样做,能走远吗?”兰说。
“走远?往哪走?”甲说,“我说你想的太多了,在这个厂里,像这两个年轻的,也就是一天一天的混着,现在好了,干部政策的风向又变了,听说文凭可能会成为将来提干的一个重要指标,他俩算运气好,将来混上个主任厂长的就算很有‘前途’了。我们这一代人,唉,不说了,像我到了这个年纪,一切也就都看明白了,就剩下混吃等死了,混到退休拉倒。还往哪走?至于厂里的发展之类的,那是你我这样的人想的事吗?”
“嗨嗨,”兰苦笑了一声说,“就是就是,你说的对。”说着她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室又回她的资料室去了。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了甲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她的背影。
12
到11月底了,往年的这时候,是全厂参与当年职称评定的人员向干部科上交论文的时间,今年也不例外。
兰还在家里休假的时候,对今年她自己参与职称评定的论文就有所考虑,根据这些年她跟厂里各职能科室打交道的见识,初步把题目定为《职能部门要具备成本观念》,想通过几个事例说明职能部门在给基层单位下达任务、规定指标、考核业绩时因成本观念欠缺、背离成本因素造成的种种弊端。到休完五个月的产假上班时,其腹稿已趋向成熟,就差动笔写出来了。可上班后的境遇……嗨嗨,目前兰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干部科是在通知各单位的有关人员在指定日期之前上交论文,但这事跟她兰没有了关系,关于今年的职称评定,兰现在是无关人员。
和兰同车间同办公室的那两位大学生,一位晚兰两年进厂,一位晚兰四年进厂。晚兰两年进厂的那位,现在就在准备论文,他今年就要参评中级职称——工程师了,他不止准备论文,还要准备论文答辩,所以最近忙了个不亦乐乎。
晚兰四年进厂的那位是被干部科称谓的“委培生”,也在准备论文,他今年参与初级职称评定。何为“委培生”?就是由用人单位出钱给院校,由院校培养的不参加国家统一分配、完成学业后直接回出了钱的用人单位效力的人员。据说那个年代国家之所以推出这一政策,是为了解决“十年文革”造成的许多企事业单位人才青黄不接的窘境。从这一政策运行的效果看,用今天的话说,可是大大的诱发了一波走后门、行贿受贿的不良风气,并为后来在用人领域任人唯亲的腐败行径埋下了伏笔,这也许是该政策的制定者们当初没有料到的吧?也许正好相反,本来就是他们设计的“规则”,中国式“规则”,谁知道呢?
刚开始时送去“委托培养”的子弟是从高考落榜的子弟中选拔成绩相对高的考生。兰的这位“委培生”同事就属于这一类。这位“委培生”,就因为他的父母都是这个厂的老员工,他属于本厂子弟——这是属于会投胎的,胎投的好;恰巧他参加高考的那一年正赶上国家推出“委培”政策——这是属于运气好,得到了上苍的眷顾。后来,一些“有办法”的考生家长因担心孩子院校毕业被分配到不好的地方去,明明自己的孩子高考成绩不赖,完全可以成为国家计划内招生录取的对象,还是“想方设法”削尖脑袋给自己的孩子争取本单位有限的“委培生”名额,为的就是孩子将来毕业了免得被分配到那些不知名的边远地区的无名小单位去,这是后话。“委托培养”制度只实行了前后大概也就是六、七年的时间就寿终正寝了。
平时聊天中兰知道了这位“委培生”的高考成绩远不如当年的自己,他当年的高考成绩不要说上本科,连大专的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达到。兰比他早两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当年的高考成绩超过大专录取线,离本科录取线仅差1.5分,却只上了个中专,当时还感到很憋屈,到中专报到以后才知道,她们班有好几位同学的高考成绩在本科线之上,却也莫名其妙的被落到了中专,兰这才感到心里平衡了一些。兰所在这个厂的这些享受了“委托培养”政策的子弟,厂里干部科叫他们“委培生”,但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带有歧视性质的标签,事实上在各种福利待遇上,“委培生”的文凭同国家分配来的正宗的本科生的文凭完全等值,后来在“提干”等领域甚至表现出了“超值”的趋向。今年兰他们车间的这位“委培生”进厂已满三年,到了评定初级职称的年份。本科生的初级职称没有任何压力,交一篇论文即可,省去了论文答辩环节。在兰的眼里,这位委培生,唉,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一个人占尽了,近几天表现的真是得意极了。
这一切,兰是看在眼里,想在心上的。其内心的滋味,用今天一个时髦的说法,就是典型的:羡慕嫉妒恨。除了对别人的羡慕嫉妒恨之外,兰对自己的处境,完全彻底的束手无策了。这天,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见对面的甲不知上哪去了,被称作“特务”的那一对也不在场,就习惯性的拿出抽屉里的笔记本,可是,今天该记些什么呢?抬头看到两个年青人兴致勃勃的互侃论文、议论厂里职称评定中的各种逸闻趣事,兰的脑子里闪过两天前报纸上一篇介绍捷克一部小说的文章,那部小说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具体写的什么?她没有看过,但这个名字很特别,她记住了,于是,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生命中不能享受之闲、生命中见识到难计其数之恶、生命中集中了如此之多的荒诞、生命中透彻骨髓的悲凉、生命中令人窒息的无奈、生命中还会有些什么……等等,这时,两位年轻人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高谈阔论变成了交头接耳般的窃窃私语。兰也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好像影响到了别人的言谈,就悄么声息的拿起笔记本又去资料室了。进了资料室的门,她脑子里的一句话是:生命中被迫的、无奈的、不得已的、别无选择的“闭关修炼”……(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