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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兰没有吃中午饭,就在干部科科长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溜达了,等到科长吃完饭出来洗完饭盒,又过了十分钟兰敲了敲科长办公室的门框走了进去。
科长正在低着头整理他的办公桌抽屉。
“科长您好。”兰说。声音不算小,可科长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照旧低着头不紧不慢的进行着手下的动作,那脸色,有个词儿叫‘冷若冰霜’,在兰的眼里,那比冰霜还要冷十万八千倍。在此之前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冰冷的面孔,不知道黑格尔看到这种面孔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想到中国人内心的火光就是被这种冰冷给窒息洇灭掉的?
“科长,”兰又叫了一声,并且把声音提高了一些,但科长依然低着头整理自己的东西。就这两下,兰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没心思再说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些话了,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在眼前这位科长眼里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位科长自认为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今天从网络、从各种各样的社交媒体上,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士呼吁:要让中国人活的有尊严。相信发出这种呼声的人一定有过兰此时在这位科长面前的感受。如果是今天的社会,以兰当时的心性,也许会扭头就走,离开干部科回去立马打辞职报告。可是在那个年代,“辞职”这一概念对兰来说还属于遥远的、国界以外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玩意儿。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兰,能做的只是极其克制的咬了咬大牙,再一次叫到:“科长,”并且不等科长反应,直接说开去了:“我是来给您说说我工作上的事的,这不应该是私事,是公事。”兰说。科长终于有点反应了,不过,他既没有抬头看兰一眼,也没有停止手下整理抽屉的动作,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说:“坐下说。”
就在坐下去的瞬间,兰又瞥了一眼科长的脸,那是一张冷漠得叫人只想跑开的面孔,上面带着定了型的永不退却、且与日俱增的对找他说事的人的反感,兰心里一惊: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如此的招他反感了?这种反感为什么现在折射到了她兰的头上?兰下意识的咽了口气,不管咋样,该说的话现在必须说:
“科长,”兰说,“我在休产假的时候,工作让人顶了,休完产假上班后顶我岗位的人没有把岗位让给我,这是车间主任寅安排的,我现在在资料室待着。去年,和我一块进厂的我的同学们都评上初级职称了,就我没有,我问过干部科张工,她说我做成本会计属于改变了专业的,职称推迟一年评,也就是说今年年底就可以评了。现在马上到年底了,可我待在资料室,这算什么呀?资料室又不是个正式岗位,没有编制……”
“车间让你干啥?”科长问。
“车间主任寅让我混着去。”兰说。
“那就混着去呗。”科长说,兰之前准备好的那么多话,一时不知咋的,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科长顿了顿又说:“总有点事做吧,啥事都没有吗?”
“在资料室待着,基本没事,偶尔填写一下资料借阅卡、搞搞卫生什么的。那不算正经事,我以前做成本核算的时候这些事一直兼职做着。”兰说。
“现在专职做了,那不挺好吗?”科长说。他绝口不提按规定成本员岗位是干部岗位,车间没有资格自行安排人员的事,仿佛他和老寅头、申早就窜通好了似的,一丝不祥的预感漫过兰的脑际,一个词突然跳了出来:官官相卫!兰静静地看着科长,见科长不说话了,她几乎用质问的口气说:“那我职称怎么办?再说资料室没有编制,我在资料室待着就等于没有岗位,事实上已经成了闲杂人员。”
“编制是人为的,如果你们车间认为资料室应该有个岗位,打报告申请我们批就是了,成不成闲杂人员是谁随便能说的吗?”科长说。
“我职称怎么办?”兰再一次说到了职称,“去年说我改变专业了,当初改变专业又不是我自愿的。今年马上到年底了,又怎么说呢?”
“职称的事我不管,你找张工去。”科长说。这时他的抽屉整理好了,一堆整理出来不要了的废纸片之类被他撕了又撕,撕碎后堆在了办公桌中央。
这时,兰脸色铁青,一字一句的说:“职称的事你不管,岗位改变的事该不该你管?当初调我去做成本员,可是干部科调的。现在不能做成本员了,能不能让我挪一下做我的本专业,比如做机械员?”
“往哪挪?现在没有岗位,到处都满员着呢。你做机械员?你一个女的做机械员?当初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选的专业,现在那么多的大学毕业的小伙子都没法安排呢,哪还有机械员的岗位给你?今天的情况你还以为是六、七年前你们进厂时的那个样子吗?这些年每年都要分来那么多的大学生,干部岗位就那么多,每年退下来的、调走的能有几个?能腾出几个岗位?还哪有地方空着让你去挪呢?”科长说,“当初让你去做成本员也是因为你实习的那个车间机械员满员,你在那里没有岗位,属于编外。”
听科长说到这里兰感到浑身一阵一阵的发凉,她想说“我学什么专业由得了我吗?我不愿到你们这个厂来由得了我吗?就像现在我不想在那个车间混了同样由不得我的一样。”这时,兰的脑子里面闪过一个画面:早她一年毕业的一位学长,在学期间很优秀,学校举办的所有集体活动几乎从来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毕业时因对学校的分配不满意,想让学校给他调配一下,不知他到底得罪了哪位神仙?学校就是不理他。结果别的那些听话的乖孩子式的人报道上班都拿了两三个月的工资了,他还在校外游荡着。听说他家经济条件并不怎么好,真不知道那些日子那位学长是靠什么生活的?后来又怎么样了?兰想到这事,一时她什么都不想说了。科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现在车间把你这么安排下了,车间应该是了解你的,怎么安排你车间领导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你咋不从自己身上找点问题呢?”
兰突然缓过气来了,她意识到科长说这话隐含着一个前提,即:1、车间领导没有私心,办事公平合理;2、车间领导高风亮节,因才适用,不存在弄权斗法、无视纲纪、任人唯亲的问题。因而你兰今天的遇合你应该从自身找问题。于是兰紧盯着科长,照样一字一板的说:“如果主任寅安排的是一位普通的、和他没有特殊关系的人替了我,我肯定会从我自己身上找问题的,可惜的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寅和申的关系有目共睹,太特别特殊了,我想从我身上找点问题,都找不到理由了……”
“怎么个特殊法?特殊到怎么样的程度了?”科长问。
“特殊到:申的对象是寅给介绍的;申的住房也是寅给托关系找的;当着我们同事的面,寅问他家的香烟在哪酒在哪时,不问他自己的儿女是问申,而申都知道,表现的像一家人一样。还有……”兰于是就把甲给她说的寅如何安排申到车间办公室、后又如何领着申满厂各科室各部门给申找岗位的事大概给科长学了一遍。
科长听的过程中,兰注意到科长低下头轻轻的摇了好几次头,还下意识的吐了下舌头,把头扭向了一侧,看着窗外不说话了。见科长沉默了,兰顿了顿,继续说:“我找你们的原因是:听说干部岗位马上要实行聘任制了,我怕到时候寅和申他们再给我罗列些罪名,把我当闲杂人员处理了。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像我们有些老师傅说的,寅和申他们是什么样的缺德事都干得出来的。在我看来,不管他们有多缺德,最后结果如何,我至少应该把事情的真相给你们说清楚吧,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兰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做声了。
科长见兰不说话了,转过头来看着兰问:“现在事情的真相说清楚了没有?”兰发现科长脸上的冰霜不知啥时候完全消退了,换上了一副长者慈祥的面容。
兰从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清楚没清楚天知道,不过我要说的话都说了,就这样吧。大中午的打搅您了,科长。”说着她离开了科长办公室,科长也站了起来,说了声“没关系。”把她送到了门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