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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吟》（小说：8~9）
书名：短文·诗歌集 作者：读网度来 更新时间：2017-11-05 21:08 字数：5313
8
干部的“聘用”工作不知道具体在什么时候进行，兰在资料室呆的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基本上以看小说记笔记为主，她想如果能这样待上三年，她就会从东方到西方，把她知道的那些世界名著整个的看一遍。从第四年开始，她就要写小说了，她眼前的这个世界，该写的太多了，她相信：如果她写出来，一定会成为世界名著的，因为就她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而言，她坚信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特别的时代，同时她还坚信她所处的环境也是人类社会中最具特色的环境。
对工人的聘任工作结束后的一天，兰正坐在资料室看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调到楼上去的老总推开半掩着的资料室的门进来了。
“您今天闲了？”兰看到老总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
“没闲就不能进你这闺房来看看你吗？”老总调侃说。
“别别，”兰无声的笑了笑说，“话咋说的这么难听？您借书还是查资料？”
“我既不借书也不查资料，就是想跟你聊聊。”老总说着绕过资料案子顺手拉开一把案子下面的椅子坐在了兰的对面，“不打扰你吧？”他说。
“言重了，打扰我什么呀？这世上还有比我更闲的人吗？”兰说。
“工人的聘任工作结束了，听说下一步就轮到你们干部了，怎么你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呢？”老总坐稳后两个小眼睛亮亮的看着兰说。
“我着什么急？再说了，像我这样的人着急有用吗？”兰说。
“我可知道人家们都请客的、送礼的、找人托关系的，都忙碌的不亦乐乎呢，你就不打算活动活动吗？”老总说。
“不活动，”兰毫不含糊的说，“本人不请客不送礼不找人不托关系，爱咋咋的去，有本事他开除我。”
老总在对面用食指点着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那小倔驴脾气又犯了，这事我还是要劝劝你，别那么犟了，听说这次跟以往不一样，学乖一点，这可是关乎到你自己前途的大事，别刷小孩子脾气了，该请客请客，该送礼送礼，俗话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请，不送。我送什么？我送得起的人家看不上，他们看上的我又送不起，您说我干嘛要犯那个贱？这事我想好了，就顺其自然吧。”兰说。
老总用指头敲着桌面一时无话。稍顷，他问兰：
“你现在这个样子，干部科他们知道不？”
兰知道老总指的是她的岗位被寅和申“偷”走的事。
“也许不知道吧？”兰说，“俗话说民不报官不知，我没有给他们说过，您说别人会给他们说吗？”
“这事你不能等着别人去说呀，你想想，就是别人多事给他们说了，人家也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你说是不？”老总说。
兰无语。
“这样吧，既然你不愿请客不想送礼，你至少应该把你的这种情况让干部科的那帮人知道一下，最好动静给他闹得大一点，不然的话，到时候万一人家再给你罗列上些说头（罪名），真的不聘你了怎么办？你真的愿意让人家把你当做闲杂人员处理吗？”
“他敢？”兰说。
“他有啥不敢？千万别低估了这帮人，”老总朝“领导办公室”方向扬了下下巴说，“他们啥事干不出来？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最好的例证。我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不烦我吧？”
“不不，我怎么会烦您呢？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兰满脸痛苦的说。
老总看着兰那张布满痛苦的脸，低下头不做声了。沉默了片刻，兰抬起头长叹了一声，苦戚戚的说：“唉，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道啊，在某些人眼里，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像我，从上学到现在，学什么专业由不了你，干什么工作更由不了你。今天这么扒拉，明天又那么扒拉……，什么理想、信念，什么个人爱好、特长，谁理你？在他们眼里，我感觉自己简直连一块木头积木都不如，积木还有棱角形状，你摆的时候还要摆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发挥作用拼凑成形，像我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个什么？有时候想想，真羡慕古人啊。”
……
老总没有吭声，仿佛若有所思。兰继续说：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一位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古代叫苏秦的人的故事，大意是苏秦富有才华、抱负，开始时不成功，回到家里，老婆和嫂子都瞧不起他。后来他发愤图强，凭借自己的才华，先后做了六国的宰相。如果苏秦活在今天，他能怎么样呢？
“别说苏秦了，老总你听说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吧？今天的人，别说‘三迁’，你给我‘一迁’一下我看看，你看咱们车间有多少人为了一间房子，犯的那份难！那么多的人居然住的是合厨合厕，而且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如果再遇上个恶邻，你说那会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上班之前，电视上看到过住合厨合厕的，那时没有多想，走进工厂，才知道：哎哟，还有这么一种生活方式，而且就在你的身边。人们都说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会越来越好的，在人的生活质量和处境方面，老总您说今天的社会跟过去相比，是好了呢还是坏了呢？”
“嗨嗨、嗨嗨…”老总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听说现在高考可以填自愿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了，这实在是大好事一桩，只是不知道具体运行的怎么样……”
“你上学的时候，不让填自愿吗？”老总打断兰的话问。
“自愿倒是让填了，但后来通知书来了，发现录取的学校与我所填的自愿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兰说。
“专业呢？”老总问。
“专业压根就没让填，当时是学校把入学的新生分成堆，这一堆学这个专业，那一堆学那个专业。
“说真的，如果像现在高考这样，允许自己选择学校，我肯定不会选择这所学校；如果允许自己选择专业，我更不会选择这个专业，因为它跟我的爱好、和我自以为的特长相去甚远；如果不是学校分配工作，让自己找工作，我更不会进这个工厂找这份工作的。我曾经幻想：一个人如果能自由的选择自己喜欢的学校、自己感兴趣的专业、自己热爱的工作，那该多好呀！”说到这时，刚才兰脸上布满的痛苦烟消云散了。
“嗨嗨，醒醒吧，别做梦了。别说苏秦、孟母了，古代的官，上到宰相、将军，下到七品芝麻官九品小吏，外面混的不顺心的时候，动不动解甲归田，辞官不干呢，今天行吗？古代有些文人，有个故事上说的，明朝的时候，有个大学士很有才华，朱元璋看上了，请人家出来做官，给他朱元璋办事，结果人家看不上朱元璋，就给他不做事，为了让朱元璋死心，自己把自己的右手给整残了，朱元璋一看没辙了，只好拉到。这事要放在今天行吗？朱元璋是谁？那是至高无上的皇上啊。现在有自由市场了，还好一些了，要是十几年前改革开放之前那会，别说皇上请你做事你不做，就是街道办、居委会的那些老娘们儿让你做事你敢不做吗？不做就停你的供应粮，谁敢不做？不听话不给你饭吃，饿着你……不说这些了，”老总苦笑着说，“你还是给咱现实一点吧，眼下既不是古代，也不是你幻想的可以自由选择这选择那的世道。你还是想一想眼前的这道坎怎么过吧。”
“你说这跟奴隶社会有啥区别？”兰问。
“你见过奴隶社会吗？”老总声调严肃的问。
“课本上说的？”兰说。
“课本上咋说的？课本上说奴隶主把奴隶当牲口一样拉到市场上买卖，现在至少没人把你拉到市场上去卖吧。”老总说，“我说你想的也太多太离谱了一点。其实，人的烦恼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像你，眼下火烧眉毛的事不管它，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等下一步更糟糕的事来了，到那时，可能你哭都来不及了。”
“明天，我就到干部科说道说道去。”兰低下头嗡嗡的说。
“这就对了，你不能伸着脖子等别人宰啊，”老总边说边站了起来，“我这也是……唉，看不过去啊。”临出门，又回头压低声音对兰说了一句：“别把那些人当人看就对了，洪桐县里无好人，你刚才问这是个怎样的世道，告诉你吧：这就是个把好人变成坏人的世道。”
9
第二天上班，兰换好工作服后，泡了杯茶，挨到9点刚过，真的就去干部科了。
据说中国人在官员面前战战兢兢、逆来顺受的样子，给了黑格尔极深的印象，于是他得出结论：中国人大多是成年人的体格未成年人的心智。造成中国落后的原因是中国人内在精神的黑暗。中国是一片还没有被人类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在那里，理性与自由的太阳还没有升起，人还没有摆脱原始的、自然的愚昧状态。
不知道黑格尔是否寻找过造成中国人在官员面前战战兢兢、逆来顺受、成年人体格、未成年人心智、内在精神黑暗的原因，是否探究过究竟是什么力量遮挡住了人类的精神之光照向中国这片土地，又是什么力量拽住了理性与自由的太阳不能及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升起？如果黑格尔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生活过，那他一定不难得出造成这一切不堪的原因就是中国的几千年一贯制的极权统治和愚民教育这样的结论的。
这是兰走进工厂七年多来，第一次因自己的私事去找上级领导部门。也许是她的“内在精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暗下来吧，对干部科她没有任何怯懦、恐惧的感觉，跟以前她去厂里任何一个职能科室办事感觉上没啥两样。
兰这次去干部科，首先见到的是那位她自以为比较熟悉的干事。说她自以为比较熟悉那位干事，还不如说她自以为那位干事比较熟悉她，这是因为：第一，几年前她转正时论文答辩的时候，那位干事恰好在兰所在的那个会场，兰当时的表现很好，兰知道他对自己有相当不错的印象，这一点在以后不多的几次接触中，他表现得很充分。第二，也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因是，干事是从兰现在所在的车间调到干部科去的，如果车间是“学校”的话，他应该算是兰的“学长”，车间该怎么说好像还没有个合适的词，可他们之间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却是客观存在的，尽管干事在车间的时候，兰还没有进厂。
兰出现在干事面前的时候，干事相当客气的给兰让坐，还问兰：
“喝不喝水？”
兰说不喝，然后兰向他述说了自己休完产假上班以后的遇合，还没说几句，该干事就激动了起来：“还有这样的事？这不糊整吗，车间要都这样做，还要我们干什么？”他很有些激动地说。他这一激动兰知道了原来干部科对她“岗位”变动的事真的一无所知。“申和寅是什么人？我太了解他们了，”干事继续激动的说，“申原来和我是一个班的，那活他能干得了吗？”
“实事求是的说，活应该能干得了。”见干事很有些冲动，兰反倒平和了许多，她说，“车间的活呗，好干着呢，再说我休假前带了他三个月，干那点活也该没啥问题。听说他正在自学《工业会计》，人家是有备而来的。”
“自学？有备而来？他给谁‘备’？这世上除了老寅头还有谁会认他那壶醋？”干事愤愤的说。
“唉，也许对申来说，有老寅头认，也就足够了。今天我找到这儿来的原因是：听说厂里马上要推行‘干部聘任制’了，您看我现在混着没个正经事干，我担心到时候会不会把我当闲杂人员处理？如果那样的话那也太没天理太悲惨了吧。”兰尽量平和的说。
“那不至于。”干事扭过头看着窗外坚定地说，“还没个章法了。”但兰注意到干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低了许多。
“还有一点，我是学化工机械的，这您知道。和我一块进厂的同学，除我之外，其他人去年全都评上助理工程师了，就我没有，说是因为我改变专业干了成本会计了，所以要推迟一年‘评助’。现在我这个样子，马上要到年底了，您说今年我还有希望吗？”兰说。
干事鼻子里“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干事回过头来说：“职称的事不归我管，我不懂，你去问问张工，看她咋说。你工作岗位的事，这样吧，我给科长汇报一下从侧面做些了解咱们再说吧，现在情况……，你先别着急，也别担心，什么‘闲杂人员’，我不能向你打包票，但还是能说：那种可能性极小。今天科长不在的，咱们就说到这吧，你回去等消息。”
“好吧，麻烦您了。”
虽说兰找干部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很明确，她好像就是为了让干部科的这帮人知道一下她现在的状态。但出了干事办公室的门后，她还是感到了深深地失落。很明显，要改变她现在的处境，那位干事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这些年有关“工作调动”的故事，她听得太多了，说到底，若非朝里有人，又不愿意大放血的话，对像兰这样的小百姓来说，想调动一下挪个地方，那简直就跟搭着梯子摘天上的星星有得一比，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兰想到了下一步怎么办？唉，走着瞧吧，摊上这事，只能怪自己的运气，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命吧。于是兰回到资料室又拿起了她的小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兰没有接到来自干部科的任何消息。这天兰看小说看的有点累了，心想：干部科他们‘侧面了解’的怎么样了？还是主动些问问吧。于是，她拨通了那位干事办公室的电话：
“您好，我是兰，”听到接电话的就是那位干事，兰赶快先做自我介绍，“我想问一下您给科长说了我的事后您们了解的怎么样了？”
“哦，这……，这样吧，你自己找科长把你的事好好给他说一下，看他给你怎么说吧。”干事说，口气很沮丧。听到干事说话的声调，看来事情不像干事当初想象的那样，也许他在科长那里碰了钉子。兰拿着电话僵在了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那好吧，我去找科长。”
“明天中午你来，他在呢。”干事压低声音说。看来他对兰的热情还没有完全消失，还是想尽可能的帮帮兰。
“中午科长不休息吗？”兰有点为难的问。
“一般不休息，你就不要再管那么多了，平时你找不到他的。”干事说。
“好，那我就明天中午去找他，谢谢您了。”兰放下电话，无力地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唉~~~。心想：看来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去忙乎的好，干嘛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呢？要知道这世上没人欠你什么，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这时候，对找干部科她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目的：那就是要嘛挪一下（这种可能性极小）；要嘛她要让干部科所有的人知道车间主任寅完全无视厂里的规章制度，随意弄权，任人唯亲（那个时代还没有滥用职权、以权谋私这类词儿呢），这一点她一定要做到，而且不用一句诽谤的语言，只管实事求是的陈述就完全可以说明问题了。（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