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到八月节了,这对唱戏的艺人来说,却是个上座儿的好机会。唱戏是讲时令的,那时一年中的五月节、八月节、春节年里都是座儿最满的时候。
余氏为了大赚一笔,她迫切地将雪梅的戏改为了日夜两场。可是对雪梅而言,苏若良每天一束的红玫瑰是她疲惫生活后的一丝安慰,当她捧着那束花的时候,任何的疲劳烦恼全都烟消云散了。
等到了八月十四的晚场一散,余氏当即宣布八月十五当天不上戏,名曰是让大家团圆歇息,实则她明白八月十五的当天是很难上座儿的,这样她可以少开一天的份儿钱。
再说唱戏的哪有什么亲人,大家也不过是凑钱称上一些廉价的月饼,在后台支上一口大锅,熬煮些白菜豆腐,再放上几片烧肉,也算是应应节气。
但是那天苏若良却找到了雪梅的化妆间。
“雪梅。”
雪梅回过头来,“是苏先生,您来有什么事情吗?怎么大过节的,没有回家?”
苏若良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家里此时不过是些迂腐刻板的世伯坐在一起发发牢骚,数落现世的不成体统。再不就是赋上一些陈旧的诗章,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雪梅,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你有兴趣吗?”
雪梅听说是看电影,眼光里闪烁着期待。她以前只是听说,还从没进去看过。每次从电影院门口经过,她是多么想进去看一看。所以苏若良这次的邀请,她自然是乐意的。
“看电影?可以的。但是你得容我向大家说一下,你先到门外等我吧!”
苏若良听到雪梅应允,脸上身上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欢欣地出了门。
雪梅换上了一件淡白色的旗袍,上绣着金丝的花边,虽然略素了些,倒也淡雅大方,别有一番风韵。她平常是不穿旗袍的,她觉得不如裤子穿起来利索。但是今天,她想,进电影院总归是要打扮一番的。
“呦!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它给穿上了?”罗小宝调侃道。
凤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走到雪梅的身边,抿着嘴神秘地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刚才那位少爷。”她指着雪梅,“老实说,你们俩干什么去?”
雪梅玩笑地打了凤儿一下,“你少胡吣,大家不要听她胡说。我真是有点事儿,所以今天就不跟大家一块吃了。”
顺子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想要开口,但是努了努劲儿,却又坐了下来。
雪梅出了门,跟着苏若良一同去了电影院。
就在雪梅刚出门不久,沈兰君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是有个财主想请雪梅去给他的赏月会助兴。
大家跟商量好了一般,只说是出去了,至于去向他们也不知道。
顺子这时突然站起来,指着沈兰君,“别说她不在,她就是在,也不会跟你去唱堂会。”说完他提溜了一瓶山西白酒,径直朝前台走去。
雪梅和苏若良走到了并州电影院的门口,门口张贴着一张巨幅的海报,上面画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真漂亮!”雪梅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这是胡蝶,电影皇后,今天我带你看的就是她的《歌女红牡丹》。”苏若良笑着解释道。
“那是跟张学良跳舞的那位了?”
苏若良笑了笑,“那不过是坊间的传闻罢了,胡蝶小姐已于事后在《申报》发了声明,证明她绝非不知亡国恨的商女。”
雪梅点了点头。
“你等一会儿,我去买票。”说完苏若良就向售票处跑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向雪梅招手,二人一同进了影院。
顺子坐在戏楼的屋脊上,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喝着一瓶烈性的白酒。
凉风阵阵吹来,也吹不去心头的愁绪。半瓶老酒下肚,也未曾尝出它的滋味,他恼恨这酒为何还喝不醉?
看着雪梅和那个少爷走去,他的心还是会痛,他明白,他配不上雪梅,他不如人家有钱,有学问。他应该放手,可是为什么这心里的手却放不下?
望着天上的圆月,这月中嫦娥也同他一样,在思念着心中的那个人。老人们常说,月儿就是月老,月老是掌管天下姻缘的,他望着月儿心中思想到,他的红线那头签的又是谁呢?
今天是中秋节了,这是他离家以后过的第十三个中秋节了。家里的爹娘和安子哥还好吗?他们也会想着他吗?
电影散场之后,雪梅的眼圈红红,用手帕拭泪,走出影院。
苏若良悄悄递给雪梅一块锦帕,他慢慢地开了口,生怕触伤了雪梅的感情,“这部影片很感人。”
雪梅暗暗地啜泣了一下,“红牡丹真可怜!明明和姜禹承相爱,却要嫁给一个流氓无赖。那个陈发祥真是可恶,不仅打骂欺侮红牡丹,连亲生女儿也要卖去妓院。”
“是,红牡丹是很可怜,但是她也有她愚昧,软弱的一面。面对陈发祥,她不仅没有反抗,反而逆来顺受。更可气的是她在最后居然还原谅了那个无赖!”苏若良显然有些激动。
“可她不原谅又有什么用呢?毕竟那是她的丈夫。”雪梅感伤地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为何不能断?既然不幸福,那就要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苏若良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激,遂低声来讲,“几千年了,有多少妇女含恨而死,惨遭折磨。都是因为她们太软弱,才让着吃人的社会愈发猖狂。我们就是要将这片黒天捅个窟窿,见见光明!”
雪梅看着苏若良,他的言辞激烈而新奇,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如此的雄心。“那我们呢?像我和红牡丹这些戏子,我们也可以吗?”
苏若良坚定地看着雪梅,“当然可以!还有你不要为那些世俗的观念所禁锢,什么下九流!不过是些封建卫道士们的陈词滥调,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我们要人人平等!”
“人人平等?我们也可以跟别人一样?”
苏若良点了点头,“对!人人应该生而平等!”
“人人平等”这四个字在雪梅的心里牢牢地种下了根……
这一年里,白喉,伤寒,猩红热不断地在太原城里蔓延开来,弄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雪梅推开雪雁的门,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雪雁正努力挣扎着坐在炕上,尽她所有的气力缝补着活计。
她看见雪梅,正要开言,却是一阵咳嗽,这咳声似乎声声都咳到了肺腔里,剧烈而刺耳。雪梅只得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咳完她朝着地上啐了一口白痰。
“姐,你这咳嗽越来越厉害了,你到郎中那里看一下吧!”话已至此,雪梅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闪过,但她并未出口。
“不妨事的。再说干妈让我给她做件坎肩,慢了她又该怪罪了。”雪雁仍不愿放下手中的布料。
“做什么坎肩啊?那个妖婆子真会作弄人,你都病成这样了,她还不放过你。”雪梅气愤地说道。
“低声些!”雪雁提醒着雪梅。
这时门开了,门外走进来的是满头白发的张妈,自从儿子死了,她一夜白头,行动也不似从前灵便,目光呆滞无神。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
“你咳嗽得厉害,我给你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张妈将姜汤放在炕桌上。
雪雁的眼里满是感激的泪水,“谢谢你,张妈!”
“我说那件坎肩都半个月了,你就还没做好?”门外的沈兰君一面说着,一面走进门来。他一进门就用手捂住了鼻子。雪梅用眼睛刮了他一下。
“快好了……”说着雪雁又是一阵深咳。
“你这咳嗽怎么跟狗一样?你该不会是白喉吧!”沈兰君说完快速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白喉是?”雪雁惶恐地问道。
雪梅连忙说,“你别听他瞎说,你就是受凉了。”
沈兰君着急地说道,“这白喉是传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