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艺的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雪梅从开始跟老方学艺后,不怕苦不怕累,汗湿衣衫,风雪冰侵,她也从未退缩。她跟顺子早上一起去河边吊嗓子,一起练功,一起去山间游玩,一起挨余氏的打骂,一起哭,一起笑。两人好的宛若亲兄妹。就这样过了十年……
十年间,余氏更老了,那双眼睛被皱纹密包的更小了,可是叫骂的声音却越发尖利了。张妈也更加老了,动作却还像从前一般麻利,就是不时想起她的儿子,会掉泪暗泣。
开化市街上走来一个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的姑娘,她白里透红的面庞嫩得都要掐出水儿来,细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件白底红花的短袄被她衬托的玲珑有致,下身一条蓝色的长裤更是让她的身材修长漂亮,这是十六岁的雪梅。
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剃着平头的小伙子,健壮黝黑的皮肤,不失俊俏的眉眼儿,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显得憨厚而可爱。这是顺子,他已经十八岁了。
他们这是去戏园子里演戏,十年已过,雪梅已逐渐在戏里扮演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而顺子已经开始演上迎客、送客之类的戏了。
“顺子哥,你看那是什么?”雪梅拉着顺子走到了人群汇集的地方,那是乡下来的耍猴的。
这猴儿戴着金冠,手里拿着一根金棒,朝着空中一阵飞舞。观看的人们无不鼓掌叫好。只见这猴儿将手一翻,拿出一面锣,向行人搔首弄耳地要起赏钱来。
雪梅看到这猴儿,也忍不住开怀大笑。
这时一串糖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是顺子给她买的。
“吃吧。”
“糖葫芦!”雪梅惊喜地吃了一颗,“你也吃!”
顺子连忙摆手,“我不吃。”
雪梅眼珠一转,趁他不备,把一颗糖葫芦硬塞到顺子的嘴里,笑着跑开了。
顺子咬了咬糖葫芦,忙去追赶雪梅。“哎,别乱跑,快开锣了!”
穿过开化市露天市场的东街,便是奉化戏院,这几日班子在这里驻扎演戏。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余氏站在后台的门前骂道。
雪梅把脸一拉,什么话也不说,跑进后台。
余氏又对着顺子,“你也是,陪着她疯。”
顺子挠了挠头笑道:“下次不会了!”
余氏在背后喊道:“下回?下回你们要是给我误了开戏,我不把你俩的腿打断。”
雪梅朝着顺子撇了撇嘴,顺子苦笑着拍了拍她,“哎呀,快走吧!”
今天晚上上演的是马玉姣的拿手戏《虹霓关》,座儿已经全都上满了。可是马大主演却还没来。
说起马玉姣,她是在雪雁走后才挂上的头牌。但是,此女善结交达官显贵,柔声嫩语,娇艳欲滴,绝保他哪个官人都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今天她去胡阎王的家里赴宴,到了临开锣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回来。余氏对她也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好似蒸锅蚂蚁一般,苦无良筹。
“余奶奶,您看这怎么办呢?前台闹着要退票呢!”大衣箱老马边说边给余氏掀起上场帘,余氏看到这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已经有好几个人站起来大喊“退票!”这可急坏了余氏。
老马想了想,“余奶奶,要不这么着,找一人替上。”说完他又犯难道,“可这眼下找谁替呀?”
余氏也低头思虑起来,突然她看了看身边的沈兰君,“要不,你上!”
沈兰君笑着摆手,“我?我都多少年不唱了,我早忘了。再说你听我这嗓儿,成这样了。”
余氏一把推开他,“滚开,废物!”余氏走到后台中间,大声喊道:“听我说,谁能把今天这场虹霓关给我拿下来,我给谁涨包银。”
大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胭脂、笔,开始议论。
这时,听见一个声音,“你不是会吗?你去吧!”余氏闻声赶过去,是凤儿。余氏问凤儿,“谁?谁会?”
凤儿指了指雪梅,“她,她会。”
雪梅忙推说,“您别听她瞎说,我哪会呀?”凤儿马上讲道:“谁说的?我听你唱过的,你师父教了你的。”
雪梅示意凤儿不要说,她把头一转,“我唱不了,您还是另找别人!”
“你唱的了,你来唱。”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局面。
雪梅一看是师父来了,忙走到师父身边。
“雪梅,你来唱。咱们唱戏的有一句话叫‘救场如救火’,无论什么情况,咱们不能晾了看客。去吧,记住师父给你说的话。”
雪梅望着老方的眼神,她坚定地说,“行,我唱!”
雪梅进了化妆间,这是主角儿才有的单人化妆间。她做梦也想来,却在梦里都不敢来。她摸着这些戏服,这是她从来都没有摸过的。平常她们多看一眼,都会被玉娇骂回去。这次她真的如愿了,踏进了这个化妆间,用上了高级油彩,戴上了体面的头冠。
“干什么呢?还不快穿戴。”
雪梅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老方。
“师父,我有些紧张。”
老方展开素日紧蹙的双眉,微微笑了笑,“不怕,师父给你把场。”他走到雪梅身边,“来,我给你上妆。”
雪梅坐下来,老方拿着油彩开始为她勾勒起来。她看见师父的眼里发出了慈爱柔和的光芒,这是她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的。她深感师父的期望与信任,她决心一定好好唱,给师父争脸。
撩开化妆间的青帘,大家一看雪梅都怔住了,任谁也没有想到,雪梅的扮相竟是如此的惊艳大方。
今日这一场是雪梅初次登台唱主角,按照戏班惯例,在上场前须先向祖师爷上香磕头,祖师爷供奉的是唐玄宗唐明皇,这是求祖师爷赏碗饭吃。
其次是向师哥师姐磕头,实则是祖师爷身边一左一右两个木娃娃,如果这一天还有婴儿的戏,则要抱着这两个娃娃上台。
最后是向后台的师父和同仁们磕头行礼,一则是报答师父深恩,二则是求各位同仁台上照应。雪梅双膝跪地,大衣箱老马高喊了一声。
“孩子向各位师傅们磕头行礼了!”
雪梅饱含热泪,向老方和众位师兄弟跪拜磕头。
“咚咚咚”戏开锣了。
师父亲自为她掀起上场帘,她望着满后台的热切期盼的眼光上了场。
后台静得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大家都屏息凝神,关注着前台的一切。顺子给老方拿了一把椅子,老方摆手拒绝,他要站在上场门真切地看他的徒弟首演。这种习惯他保持了多年。雪雁是,雪梅也是。
顺子此刻也急得手心直冒汗。
这《虹霓关》是一出二本连演的大戏,取自《隋唐演义》,该剧述隋末群雄四起,瓦岗欲夺虹霓关,而守城辛文礼却臂力过人,瓦岗苦攻而不破。而此时王伯当以箭射辛文礼,辛文礼死。
其妻东方夫人为报夫仇,上阵杀敌。孰料一见王伯当,竟生爱慕之意,遂马上生擒。差遣侍儿说亲,王伯当假意应允,洞房夜怒斥东方氏并杀之。
雪梅整装定气,走上前台。
未待开口,台下当即发现端倪,看客发现台上之人不是马玉姣。
看客纷纷喊叫起来,更有甚者将果品瓜子齐齐扔上台来,退票之声四起。
雪梅只得先用手挡着那些杂物,瞬间台上台下乱作一团。
看到前台的雪梅受欺凌,顺子一时火起,想要上台营救。这时老方一把攥住他的手,用眼神警惕他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挡了顺子,但是老方自己此刻也没有底,因为初次上台是演员的一大难关,开头如果一旦出现差错,那么今后她将会气馁怯懦。能不能度过今日刁难,全看她的造化。
余氏此刻也着急起来,不过她关心的是今晚的票钱是否会落空。
而雪梅挣扎着在台上用手挡着台下砸来的碎屑,看着台下的起哄混乱,她的鼻子一酸,委屈气急之下,她向下场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