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然是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冲进了英租界福州路。
一段林荫小路上的别墅群营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这段由英国巡捕密集守卫的地段上住着的大多是英国高等法院和上诉法院的法官们。
经历了一番盘查周折的林若然终于走进了上诉法院中国大法官史临风的家。
在这里,林若然见到了他期待已久的人。
潘汉年笑吟吟地看着林若然把一杯热咖啡囫囵吞枣地喝下去。
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
“很好。现在的你更像一个上海的贵夫人了。还要注意细节,像这样子喝咖啡可不行。”潘汉年的声音里有着疼惜。
“潘部长……不,傅先生……有没有什么新的任务要交给我。请您指示吧。”林若然终于有机会抒发胸臆了。
潘汉年笑眯眯地继续端详着对方。
“呵呵。先不要急,我想知道你的近况。我这一次从香港来上海,就是想看看你的变化。你知道,自从把你留在上海,我一直担着心。有时候我会后悔,当时我是不是太急切了……现在我有些放心了。你做的很好,苏北游击区已经把部分药品转到了各个根据地,这些药品对我们有多么珍贵你是无法想象的。我代表社会部向你们表示感谢。”潘汉年在尾音里伸出手。
林若然在心脏狂跳的激动中伸出手去。
两只手狠狠握在一起,狠狠摇晃了一下。
潘汉年眼镜片后面的眼光闪动了一下。
“哈哈。好一个小林。以后你可不能这样,你这架势可不是一个夫人应该有的气力和举止。尽管你是战训教官的如夫人,你也不能和其他上流社会的夫人分忧太多差异。你一定要注意每一个细节。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彻底放心啊。”潘汉年满脸的慈祥,满嘴的疼爱。
“您……您对我的情况都清楚……我还准备向您汇报呢。”林若然的脸上布满了惊异,也有着淡淡的失望。
“哈哈……小林同志,在我们这条战线上,永远要准备第二套甚至无数的后备方案。好了,谈谈你的感想吧。告诉我,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潘汉年逐渐在恢复严肃。
林若然内心泛起的淡淡失望被她很快压下去。因为另一种情愫被领到的一句话迅速唤醒。
她能有什么样的感想?……复杂一下子涌上来……
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潘汉年把一杯热茶递过去,他微笑着等待。微笑着审视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潘……傅先生……我……我究竟要做这个汉奸的……女人……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到了不能忍受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要向您汇报,我是迫不得已才和那个汉奸教官应付的,当时我没有选择……要么杀死他……要么我自杀……可是……我的任务还没有开始……我不知怎么办……潘部长,您来了太好了,您一定要给我一个明确的指示……因为,我快疯了,我一直在等着您的明确指导。您是不知道,我有多委屈,多……难过。”林若然手足无措地结结巴巴的表达着自己的内心,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
潘汉年微笑着把手帕递过去。
“是啊。对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你确实很难面对现在这种状况……可是怎么办呢?杀了他吗?然后逃回我们的根据地?……哈哈,这样的逃兵你肯定不愿意做。我知道你的担心,他是一个汉奸,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单身男人,而你又是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境遇的确很难处理……我的建议很简单……我们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个难题,因为你是一个经历过抗联战火的战士,更是一个出色的特工。你要做的就是既能保护好自己,又能利用这个教官给你提供的一切便利完成交通线的建设和巩固……小林,你做的很好,我已经想象不出怎么才能更好了……呵呵。振作起来!”潘汉年微笑着,婉转着自己的每一句话。
“你……”林若然的泪水几乎瞬间蒸发。她的内心瞬间涌动着太多的复杂。
她鼓动的怒气还是在对方的春风般的微笑里迅速荡涤而去。
因为突如其来的滑稽感让她也笑起来。
这一次轮到潘汉年有了尴尬。他只能开口了。
“咳咳。小林。你的情况确实复杂。你遇到的是突发的情况。但是,结果却很好。这个叫……啊……杜少枫的76号教官正好给你提供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便利。我现在给你通报一下他的情况,你要仔细研究他这个人,这对你处理他的情况会有很大帮助……”潘汉年在越来越顺畅的语气里开始认真地讲述。
林若然静静地听,静静地吸收着一切有关杜少枫的信息。
“他的背景情况就是这样。很复杂,很难讲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我更愿意把他这样的人定义为灰色人士。为了保命,为了享受而投靠日本人的中国人都可以定义为这一类人。我们不能强求每一个中国人都用生命去抵抗日本侵略。尤其杜少枫这个人,他曾经浴血战斗过,可惜他失去了信仰和血性……”此刻的潘汉年有着复杂的表情和语气。
他也有了沉思的停顿。
“潘部长……傅先生。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他还不是必杀的汉奸,我们还可以利用他……只是,如果他……有什么让我必须杀他的举动呢?唉!”林若然还是在不甘地纠结着。
潘汉年明显有了苦笑。
“……我只能说。一切为了生存!一切为了胜利!但愿没有那样的一天。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潘汉年沉吟着终于吐出了自己的犹豫。
林若然有些发痴,她没有接对方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好了……”许久后潘汉年的一句如释重负的话惊醒了她。
“小林。这条交通线如此快地发挥作用出乎我们的预料。尤其是你们能利用日本军人的便利让我们始料不及。这就给了我们更多更大的期待……你知道吗?我们利用滇缅公路运进来的重要物资全被军统以种种借口扣住了。我们从新疆转运进来的军事物资也被盛世才和中统截夺。在现在这个统一战线的局面下,为了顾全大局,我们不能和重庆公开争夺,我们只能用生命和鲜血从日本人的手里抢。所以,你们的任务将更加繁重。我们现在最急需的是电讯器材、兵工厂的机床和消炎药等。这些物资取得和突破都很困难,我们要仔细研究。小林,我们没有时间考虑个人得失和安危了。来。给我讲讲你的渠道和设想。我要考虑怎么让上海市委和苏北游击区帮助你们……”潘汉年的眼光紧紧盯住了年轻的女孩。
林若然迅速调整了思绪,她的脑海中迅速浮起这半年来的每一个她接触到的人。
首先涌入她脑海的是那个有着跳跃疤痕的青帮子弟和神通广大的法国年轻买办。
她几乎有冲口而出的冲动,她多么想问出来“他是不是微光?”但是,她拼命忍住了这种冲动。
她知道,这是特工的大忌,是眼前这个满面微笑的人的大忌。
这样的冲动只能压在自己的心底,只能拼命去尝试从记忆中抹去。
黄昏时分,一个身着西服革履,戴着礼帽的人走进了空荡荡的圣三一教堂。
圣坛上的牧师似乎在等着他,他对着里面的告解室挥手示意。
这个人对着牧师点了点头就闪进了告解室。
“傅先生吗?”隔着一个小窗口,这个先生开口了。
“章鱼。我是傅先生。”里面的人正是潘汉年。
“傅先生。我刚刚见到了陈果夫。二陈同时来到上海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争取上海的大资本家和大银行家。看来近期日本人也会有反制动作了。”来人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赶来上海的。我们要利用这个动荡的特殊时期,尽量争取更多上海工商界的朋友加入我们的阵营。如果需要,我们要动员一切力量保护爱国资本家。你知道,二陈搅起的动荡一定会引起日本人的反弹。我们一定要警惕日本人的报复和借机发难。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潘汉年在黑暗里吐出坚决。
“日本人近期在上海正式成立梅机关。特高课的力量配属给了梅机关。外务省为了填补空白,准备在上海筹建兴亚建国运动。这是外务省在中国的一个特务组织。主持人是领事馆的岩井英一。他是我在东亚同文书院的同学。他前不久找到我,询问我是不是愿意加入。我没有直接答应他,我想等着他再次找我。正好您来了,我需要您的指示。”来人的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兴奋。
“好!这是一个好机会。不用有顾忌,在合适的时机答应他。我们会全力配合你。看这个特务组织的构成,很可能他们要在文化领域动手了。日本人的野心不小,手段也足够阴险。章鱼,你一定要重视起来。这种文化颠覆甚至比军事侵略的后果更严重。”潘汉年的语气里有了坚决,更有了沉重。
“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深深钻进日本人的心脏里。”来人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
“章鱼同志,对自己的安全不要掉以轻心。我代表组织对你进行一次严重警告……你知道你的重要性吗?刺杀周佛海这样的事情值得你冒险吗?我们共产党人一贯反对暗杀和行刺。我们进行的是民族战争,我们需要动员整个民族的力量。刺杀是会让人失去原则的……章鱼同志,你是我党的绝对机密,你的档案在社会部里都没有任何存档,你是我单线联系的特殊党员。你一定要高度重视自己的安全。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记住,没有下一次。”潘汉年的声音里裹挟着痛惜和急切。
来人的脸在黑暗里胀得通红,他有了羞愧,更有了内心中的感动。
许久后他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感谢傅先生,感谢党对我的爱护。我保证,一定保护好自己,为党的特殊事业鞠躬尽瘁!”来人的声音依然有着轻轻的颤抖。
“章鱼同志,我理解你。你是想忠心报国。可是,你是特殊的人。你的条件注定了你的不平凡。你没有轻易牺牲的条件。你有的只是忍辱负重的艰难前行。你我共勉!”潘汉年的声音也有了颤抖。他的手从小格子里伸过来。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夜色下的愚园路上静谧而充满神秘。
路两边每隔几步一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的宪兵让这里充满了杀气。
这种煞气和静谧诡异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时下畸形上海租界的缩影。
晚餐后的周佛海公馆很安静。
公馆草坪上,两个人在散步、倾谈。
“天木。你的情况我都已经向汪先生汇报过了。你的资历和经验很受汪先生重视。我们准备起用你。不是简单的使用,而是像蒋公起用戴笠那样的重用。你要有准备。”一边散步,周佛海一边导入了正题。
王天木的步子停顿了一下,他有着始料未及的震惊。
醒悟过来的他紧走几步跟上对方。
“先生。感谢您的举荐。我一定更加努力。”此时的王天木恭谨中夹杂着发自内心的感动。
“呵呵。也不要只感谢我。杜少枫没少说你的好话。能让他这个一根筋的武人敬佩的人不多。”周佛海很大度地轻笑着。
王天木愣怔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自然。
“呵呵。那是我们军统的小老弟。他和我虽然共事不多,但是在当年的华北锄奸上还是配合得很好的……对不起,先生,我失态了……”王天木情急之下的失态让他迅速醒悟。
“哈哈……没关系,当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要说对日本人让步,我们不及蒋公之万一啊。国人就是如此,他们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对日让步最大的蒋公依然做着领xiu,我们却成了所谓汉奸。世事就是如此讽刺,强权就是真理。天木,你以后会有更深体会的。我们胜利了,他蒋公就是历史罪人。我们失败了,我们就是可耻的汉奸。所以,你我要更加努力,你我要更加坚决。决不可三心二意啊。”周佛海被对方勾起了感慨。
“先生的教导天木一定铭记于心。天木一定追随先生为新政权鞠躬尽瘁。”王天木实实在在被对方感动了。
“哈哈……得天木相助,我之幸也。”周佛海突然畅快地笑起来。
这样的笑声感染着王天木。近一段时间一直郁闷的心一下子被对方打开了。
“天木,我准备强化特务委员会的功能。其中军事情报处这一块我有意让你担起来。可是……你毕竟是李士群的人,我有些为难啊……天木,你要有大作为,我才可以跳过李士群。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周佛海转过身,他的眼光紧紧盯住了对方。
王天木毕竟是军统的一代枭雄,他迎着对方的目光,接受着对方的威压。
“先生。您的意思是……”王天木努力抵抗着。
“在六大前献上一份足以堵住众人之口的大礼,这对于天木这样的老特工应该不算什么吧。最好是在上海挖出一条大鱼。这样的效果最好。天木,我等着看你的能力……呵呵,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周佛海在笑声里转过头去继续散步。
停顿下来的王天木有着踌躇。有着计算。
很快地,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先生……我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但愿能够献于先生。”紧追几步的王天木张开了口。
周佛海停下了脚步。他的嘴角浮起了笑意。
那是一种睥睨的笑。更是一种不屑的笑。
这样的笑一闪即逝。
“什么颜色?”
“应该是绿色。”王天木有着一丝犹豫。
“军统……什么级别?”周佛海轻笑了一下。对王天木这样的军统要员有这样的回答他不感到意外。
“……应该是战略情报员级别。”王天木依然有着犹豫。
“应该?……说说你的判断。”皱眉的周佛海眼里有了一抹精芒。
“先生,您一直在侍从室,想必您知道淞沪会战的经过吧。”王天木的语气有着和对方协商的语气。
“我知道。”周佛海的眉头又皱起来。
“您一定能想起一件事……淞沪会战初期,戴笠给了军委会一份日军淞沪会战预案,那里面有一份绝密备忘录。您记得吗?”王天木似乎在一点点滤去犹豫。
周佛海的眼紧紧盯着对方,他努力解读着对方的内心。
“……你说的是……那份日军杭州湾登陆的备忘录?你能肯定这份文件出自目标之手吗?”周佛海几乎已经笃定。他的声音有了颤抖。
|“先生。我是搞情报的,我对这样的战略情报自然最感兴趣。这是一份让人神往的情报。可惜随着淞沪战事日趋激烈,杭州湾的驻军被不断抽调。否则……先生,我也是把事情串起来才怀疑到这个人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王天木陷入了沉吟。
周佛海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周佛海有了追问的情绪。
“先生,也是巧合吧。战前几个月,我到南京述职。在戴笠的办公室里,委员长侍从室的侍从官突然闯进来。戴笠走到休息室和他密谈。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英国大使被炸了。就在戴笠离开的几分钟里,我看到他办公桌的一个红色文件夹。您可能不知道,戴笠有三种颜色文件夹,红色是最高等级。出于一个情报员的好奇和争胜,我大着胆子翻看了一下。最上面的一个人被我牢牢记住了。虽然只是一份个人资料,也可能只是戴笠关注的一个人。但是,能放在红色文件夹中的人绝非等闲。联想到杭州湾登陆这样的重量级情报,我第一个联想到了这个人。我虽然不能肯定,但是绝对值得一试。”王天木越来越肯定的语气让他自己渐渐振奋起来。
这一次轮到周佛海沉吟了。
“他没有潜伏吗?经过了这一轮的大搜捕,他没有警觉吗?”周佛海很快有了决断。
“先生。我肯定他没有潜伏。他是个身份特殊的人。在上海滩,他不需要潜伏。”王天木越来越兴奋。
“呵呵。越来越有意思了。好。我授权你。对他实施秘密抓捕。不要耽搁,立即行动。”周佛海也兴奋起来。
“是。尊先生令……只是,先生,我现在的身份……抓捕后送去哪里?”王天木的脸上有了尴尬。
周佛海的脸上浮起笑意。
“叫上你那些一起过来的弟兄。他们以后就是你的心腹了。抓捕后直接送去76号。**弹药不要去76号领了,直接从汪先生卫队领取。去吧。天木,我看好你。呵呵”周佛海一副轻松。
王天木没有动。
“先生。我想冒昧问一句……为什么要送去76号?”王天木语气很恭谨,但是夹杂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周佛海眉头皱了一下,但是很快舒展开。
“天木,把事情挑开,我才好下手啊。有时候,面子会碍事的。越是大事件,越是大功劳就越是大麻烦。大麻烦才越要交给对方处理。我就是要掂一掂李士群的分量。呵呵。有意思。”周佛海轻笑起来。
他云淡风轻地迈开步继续散步。
望着对方轻松独行的背影,王天木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