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临街的一栋欧式洋楼。
阳光洒在橡木地板上泛着光波。林若然的眼几乎睁不开。
室内靠墙处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壮硕身影变得有些模糊。
“莱奥丽娜小姐,你可以暂时离开了。对了,请帮我把让你准备的礼物拿来。我正是要送给这位夫人的。”办公桌后的男人吩咐着。
法国女秘书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惊醒了有些昏沉的林若然。
林若然羡慕地看着法国女秘书裁剪优雅的裙装。一双尼龙丝袜衬托出来的美腿让她有些痴迷。
尼龙丝袜绝对是时下上海上流社会女人疯狂追逐的商品。
直到法国女秘书走出去关上门,林若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身西服革履坐在面前沙发上的柯越让她不适应。他魁梧的身躯衬托着他浑身散发的阳刚。
只有那道跳跃的额角疤痕让她有强烈的熟悉感。
柯越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请允许我冒昧。您是那个码头上的青帮柯越柯先生?……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失礼,您的反差太大了。柯先生身兼青帮和法国买办双重身份让人羡慕和敬佩。”林若然费力地适应着眼前的一切。
“夫人来此有何事请直接说。我和杜先生亦师亦友,我喜欢直截了当。”柯越的话和他表情一样生硬。
“我来和柯先生谈生意。是杜先生给了我这个建议。他告诉我,时下上海滩能量最大的人中柯先生绝对算一个。”林若然挥走了一切不适。
她明显看到对方额头的伤疤猛烈跳动了一下。
“生意?夫人,我做的是法国代理,我有自己的销售渠道。您不是我的理想客户。恕我……”柯越明显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屑。
“柯先生。”林若然几乎是打断了对方。打断了对方的不屑。
“我要做其他的买卖。我们有码头,所以有上海之外的市场。我们只做上海之外的买卖。我对您的法国奢侈品不感兴趣。这些法国货在上海之外没有多少赚头。”林若然也倾吐着反击。语气同样裹挟着不屑。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粮食布匹你们可以从市面上采购。我真的想不出我们有什么买卖可以合作?”柯越的眉头皱起来。
“我想了可以找到的合作者,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您最合适。如果您这个法国领事的红人都帮不了我,那上海滩没有人可以帮到我了。”林若然收起了反击的不屑,她开始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是吗?我开始有兴趣了。说说,你打算做什么买卖?”年轻男人有了一丝微笑。
“我找您这个上海滩的新锐就是要搞到最紧俏的东西。别人能搞到的我不稀罕。我最想做消炎药、通讯器材之类的。您知道,这些东西利润最大。普通的我根本看不上……您……您怎么这样看着我?”林若然若无其事的语调终于发生了变化。
对方的眼光有了寒冷,有了掩饰不住的杀气。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闷,两人对峙中充满了冷凝。
“林小姐不会是开玩笑吧。我知道杜先生是特工总部的人,可是据我了解,杜先生不是特工,他更应该是一个军人。你说的两种东西都是掉脑袋的东西,我不做杀头抄家的买卖。我是一个守法的良民。对不起,林小姐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见。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不挽留林小姐了。”柯越从沙发上站起来。
林若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样子。她借着喝咖啡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林小姐。我们真的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买卖,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试探我。这些都是日本人严厉查处的违禁品,违禁品我柯越不做。只能让林小姐失望了。林小姐尽管去找愿意做这些违禁品的人,我绝不会出卖朋友。”柯越依然站立着。他的高大的身躯象山一样压迫着瘦削的林若然。
“不行。既然我来了,我就没有退路了。我知道我要求的买卖是杀头的买卖,那我就只有孤注一掷了。这是我带来的订金,五根大黄鱼。如果你答应做我的生意,请你收下。还有就是这个……我偷拿了杜先生的**。您选择吧。要不收下黄金,要不就打死我。或者把我交给日本人。”林若然依然坐在沙发里。她有条不紊地从手包里掏着东西。
一摞金条和一把德制鲁格P08**摆在了梨木茶几上。
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闷。只是这一次时间更长。
直到柯越坐到沙发上。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告诉我你是做暴利生意的买卖人。你一个月前还是舞女吧。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重庆的?延安的?还是苏联的?或者是日本特高课的?”柯越的声音异常平静起来。
“中国人。东北流亡过来的。日本人占了我的家园。杀了我的亲人。我认识那边的人,我愿意为抗日做点事情。既然我有机会做买卖,我就一定要做日本人严禁的买卖。”林若然快速地给出答案。
“杜先生参与了吗?他知道你要做这样的买卖吗?”柯越继续这追问。他似乎刻意为之,他几乎不给对方考虑的时间。
“他是东家。他把码头委托给我。他只收钱。他给我的任务是每个月十五根大黄鱼。就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也只能做违禁品。而且不是普通的违禁品。”林若然依然维持着快速的回复。
柯越有了停顿。他紧紧审视着对方。
“我有点理解你了。可是,对不起,你说的这两样生意我做不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你还是请回吧。我柯越不是出卖朋友的人。你今天的来访我会彻底忘记。”柯越的语气平缓下来。
林若然没有再说话,她也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突然,她拿起了**。清脆的弹夹推合的声音响起来。
她把**递过去。
“现在打死我。我没有退路了。我死了,你和杜先生都没有事。我来之前已经有了准备。如果你担心杜先生怪罪你,我可以写一张说明事情经过的文字。如果你不肯和我做这样的买卖,那就只有我去死。请不要把我交给日本人。我怕自己忍受不了痛苦会连累你们。请吧。”林若然一脸的决然。
柯越没有伸手,他仍然审视着对方。
林若然的手抖动起来。她猛地缩回手把**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柯先生。我恨日本人。我想做点事。杜先生给了我机会,可是我没有经验。我不应该贸然来找你。我不应该把你拖进危险里,我只是以为你有法国人和青帮做后盾可以帮到我。现在后悔也晚了,请原谅我的冒失。我以死谢罪了。”林若然的声音有了哭音,有了嘶鸣。
就在林若然咬牙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桌上的咖啡杯飞起来。
咖啡的残渍顺着林若然的脸颊流淌。
地上散落着咖啡杯的碎片。P08**落在角落里。
林若然的手依然停在空中不停地颤抖。
“哼。想逼我就范。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死人我见多了,我每天都在杀人。多你一个也不多。收起你这一套吧。”柯越冷眼冷语。他浑身散发着不屑。
一阵恐惧伴随着倦怠袭来。林若然放下手开始抽泣。
抽泣逐渐变成嚎啕。
柯越依然冷眼旁观着。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林若然收起了哭声。
“进来。”柯越皱起了眉。法国女秘书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的眼光落在地上的狼藉上。
林若然能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同情眼光。
“青帮的毛顺水先生要见您。还有,这是您要的礼物。”法国女秘书伸出手。
“让他进来吧。”柯越接过了女秘书递过来的礼品袋。
“我要收拾吗?”女秘书请示着。
“不必了。他又不是什么绅士,他就是一个流氓。让他进来吧。”柯越挥挥手。
一身黑色青帮服饰的毛顺水在沙发旁恭敬地行屈身礼。他几乎不看林若然和室内的一切。
“大哥。贝当路大新百货张妙悟老板不肯就范。他有个堂兄在英国人领事馆做翻译。所以我们是不是……”毛顺水低着头。
“所以什么?所以你就灰溜溜回来了。去,把他堂兄砍了。英国人不会为一个小翻译翻天的。拿上他堂兄身上的物件再去找这个张老板。我不相信在贝当路上会有和我的法国货竞争的铺面。这么简单的事如果还处理不好就滚回家吧。记住,你就是流氓。你能在上海滩站住脚的资本就是你手里的斧子。”柯越一脸黑线。
室内很快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若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对方刚才的话让她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这是祝贺你们乔迁之喜的礼物,两盒法国欧莱雅的面膏和一打尼龙丝袜。一瓶马爹利酒是给杜先生的。”柯越打破了沉默。
“谢谢”林若然勉强应付着。她失去了和对方纠缠下去的勇气和心情。
“把金条留下吧。我也是中国人,我曾经是抗日军人。我也想为抗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出了事,我保证,先弄死你的绝对不会是日本人。而是我。不仅弄死你,我还会弄死和你有关的所有人。记着我的警告,为了死相好看点,出了事赶紧自我了断,不要有任何幻想。好了,你走吧。做事情尽量仔细。做这个买卖没有任何疏忽的机会。这是我作为合作者的忠告。不送了。”柯越站起来。他走向自己的写字台。
林若然木然站起,木然迈出脚步。
外白渡桥。春之晖舞町。
日本舞伎舒缓的江户时期的舞蹈让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萎靡。
室内的两个日本陆军服色的军官散漫地跪坐在榻榻米上。
两人一边饮着清酒,一边倾诉着衷肠。
“小松君。我羡慕你们呀。你们是大日本的作战部队。看看你,已经是少佐了。我们是一起从名古屋出来的,我才刚刚是中尉。我怎么有脸回到家乡啊。”大塚关苦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松一男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塚君。不要羡慕我们。我羡慕你才对啊。你在上海这个繁华的世界里挣着钞票,我们却在华中和支那军苦战。我现在正在找关系想调回华东方面呢。华中太苦了,每天我们都处在高强度的作战状态。你们才是真的好,每天都有酒,有歌舞,有女人。我们太苦了。”小松一男的脸色越来越苦。
“纳尼!小松君。我没有听错吧。这是我们大日本军人的语气吗?我们在支那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样的辉煌战绩靠的什么?不就是我们武士精神吗?你怎么能这样沮丧?”大塚关直起身,他的神色肃然起来。
“唉!太血腥了。你知道吗?我还算幸运的。我隶属于第二军十一联队,我们只是参加了武汉会战遭遇了一定的抵抗。十一军才是惨啊。基层骨干军官几乎轮换了一遍啊。不要以为支那军真的不堪一击,那是华北的支那军。蒋介石在华北的都是地方军和杂牌军。在华中方面,我们才是遭遇了支那军的精锐。万家岭我们几乎丧失了两个师团。106师团几乎全建制被歼灭。冈村宁次这位帝国的军神几乎损失了一半的作战力量。要不是支那军装备差,要不是帝国的战地医疗先进,我们的十一军就被打残了。湖南战事我们又将面对那个叫薛岳的支那将军,我的预感不好啊。大塚君,支那战场已经不是昭和六年的满洲战场了。我们还面对着支那最难攻破的西南。你去过宜昌吗?那里只有湍急的激流。你去过石牌吗?大江中的绝壁,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啊。我们大日本还有飞机和军舰助战,而支那军呢,他们连像样的榴弹炮都没有。大塚君啊,在万家岭拼起刺刀的支那军太可怕了。什么武士的精神,见鬼去吧。军部只知道宣扬满洲的事例,他们有胆子把华中战事曝光吗?那才是即将亡国的支那军啊。大塚君,我们大日本的最优秀的儿子正在一个个死去,我看不到未来。我希望你珍惜在上海的一切。为了你的父母和家人,珍惜自己的生命。来。干杯!敬我们的家人。”小松一男苦笑着,叨叨着。
大塚关张了张嘴,他又颓然闭上了嘴。
他没有了反击的心情。
隔壁的房间,一个戴着眼镜长着漂亮小胡子的人也在悠闲的独饮。
他的耳朵却几乎直立着。
舞町盥洗室里。
大塚关和小松一男哼唱着陆军分列进行曲站在各自的解手位。
一个戴眼镜的日本男士走进来。他站到洗手镜前梳理自己的胡须和头发。
解完手的两个好朋友一边说笑着一边走向洗手水龙头。
站在两人中间的日本男人摘下了眼镜。
洗手的两人听到了一声轻响。
手拿镜片的男士左右看了两人一眼。
“小松君,大塚君。请多关照!”男士轻笑着。
两人同时抬眼看向中间的男士。
正要张口的两人几乎同时捂住了脖子。
两人脖子动脉处的手指间渗出了鲜血。
在男士离开的一瞬间,左右两人的指缝间大股大股地冒出了鲜血。
拼命捂着脖子的两个日本军人拼命地张嘴,但是他们发不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极度弯曲的身体证明着他们的努力、迷茫和惊恐。
走到盥洗室门口的日本男士用手绢轻轻擦拭了手里的眼镜片,然后把眼镜片扣回到眼镜架上。
随着手绢的落地,盥洗室里传来了咚咚的两个声响。
暗红色的血水顺着雪白的瓷砖地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