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一个偏僻的角落,一个被不高的围墙围起来的小小院落。
从围墙处伸出来的茂盛枝杈展现着春意。
站在二楼的窗棂旁,看着庭院的场景,听着身后麻将桌传来的燕语莺声,林若然一时间痴了。
庭院里一张长桌两旁挤满了西服革履的年轻人,他们兴奋的牌九叫牌声让庭院充满了阳刚之气。
一棵树下的圆桌旁闲散地坐着几个品茶清谈的中年人,他们的眉眼间都挂着纵容的笑意。
身后的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裹挟着亲切包围了周遭。
林若然有了恍惚。有了一个小女人的恍惚。
白山黑水间的老林子里的艰辛和逐命,萨哈林岛上白桦林中的紧张训练和隔阂,延安的艰苦和热烈……一切过往的回忆都是童年时期的困苦和渴望,青年时期集体生活的坚硬和粗糙。只有此刻,只有这个一眼能够扫遍的院落中,林若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情愫。
此时此刻油然而生地是一种陌生和舒适的感觉。
强烈的感觉让她有些眩晕。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妹妹……林妹妹……哈哈,小说里的仙子般人物。是不是有些不适应眼前的一切……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还有些僵硬,还有些不适应。不着急,慢慢来。”一把温婉的声音伴着手上轻轻的摩挲。
林若然慢慢转身,慢慢收回复杂的心绪。
“夫人……我是不是有些失态了。您知道,我的身份有些尴尬……”林若然组织着语言,但是李士群夫人叶吉卿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她凌乱起来。
“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不想做正室,外室也好,情妇也罢。最关键是抓住男人的心。在这里,什么名分都不重要。你看看这些男人……哈哈,一帮子粗鄙的男人。他们只知道打打杀杀,只知道权力和享受。女人就是他们的一张名片和一件摆设。所以,不要太计较名分了,把心思用在男人的身上,让他们离不开你才是道理。妹妹,跟姐姐说实话,对这个产业还满意吗?如果不满意,咱们尽管换。”叶吉卿挽住了对方的手。
“谢谢夫人。我很满意。我刚才的失态就是因为……太幸福了。您知道,我是从东北流亡过来的,我……”林若然感受着对方的亲近带给自己的压力。
“我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想过去了。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你的……丈夫,对不起,我还是提起了不该提起的人,你要在适当的时候放弃他。这个院子里的男人都不是善类,为了保护你过去的男人和你自己,你必须学会取舍。唉!你们真是孽缘啊,这些天杀的男人,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地欺负一个女人家。妹妹,千万不要逞强,这些男人在这里看着一个个人模狗样,出去个个都是禽兽。你斗不过命的。一旦做了76号的女人,你再也别想逃离了。妹妹,尽快整理好自己的事情。我要说一句,杜少枫是一个好男人。不要错过他。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遇到一个好男人太难得了。“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相遇就是缘分,尽管你们是孽缘,但终究你遇到了一个好男人……唉!”叶吉卿摩挲着对方的手有了异样的神色。
“……夫人,我……你们不会瞧不起我吧……我是逃难来的,还是一个舞女。我害怕……他们,我不敢挣脱……”林若然对眼前的女人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她在油然而生的恍惚中保持着清醒。
叶吉卿笑吟吟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哈哈……我听说了。少枫是有些粗鲁,可是,,,你应该理解他,你也应该感到庆幸。换了其他人,你被玩过了就会被抛弃。幸亏你遇到了杜少枫。哈哈……姐姐我真的为你高兴。”高兴起来的叶吉卿有了小女儿的姿态。
林若然能够感受到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散发出来的真诚,她突然有了冲动。
“夫人,能给我讲一讲……他吗?……”林若然几乎是冲口而出,她在意识到的一瞬间紧紧闭上了嘴。
她有些懊恼,对自己失去警惕的懊恼,对自己轻易询问杜少枫的懊恼。
叶吉卿的嘴角很快地翘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一闪即逝,一丝复杂的笑意也一闪即逝。
她似乎在轻叹,也似乎在自嘲。
“林妹妹。你真的很幸运。不要看杜少枫表面粗鲁,他可是有着高贵的出身。他……他不会是没告诉你他的家庭背景吧……也是,一个高贵的男人往往是骨子里骄傲的人。既然他不愿意亲口告诉你,那就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征服这个男人。我只能告诉你,他一旦做了一个男人鲁莽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对一个女人负责到底。你可以放心,只要你真心实意做他的女人,他绝不会抛弃你。一个高贵骄傲的男人一定有着不错的操守。妹妹,真的羡慕你,真的为你高兴。”叶吉卿越来越亲昵。
林若然一时间痴了,她越来越不知所措。
“好了。来学打牌吧。以后我们多亲近,打牌是你进入这个圈子最好的捷径。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姐妹了。”叶吉卿挽起了她的手。
林若然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这里是她深深抵触的……魔窟。
院子里的赌局更加热烈。
“铛”一声,一根金条砸在了桌上。
十几只凌乱摊在桌上的手同时顿住。
“放开了玩。都算我的。”杜少枫的笑声挤进了人群。
“谢谢杜主任……恭喜杜主任……庆贺杜主任乔迁之喜……祝贺杜主任新婚……”一时间声浪起伏。
杜少枫拱手抱拳“谢谢弟兄们。弟兄们帮杜某人搬家辛苦了。鄙人预定了四海楼的酒席。玩完了尽管畅饮啊。”杜少枫团团稽首。
接过战训室助手柳冠章沏好的茶,杜少枫对着坐在树下的几个人微微颔首。
三个主任和几个科室领导都微笑着。
“这一下省心了。虽然不是大婚,毕竟端儒算是有了一个家。无论是对南京,还是对重庆的杜老,我们总算是有一个交代了。来,我们以茶代酒,一起举杯。干!”丁默村首先开口。
树下一时间热闹起来。
随着李士群的站起,众位长官渐渐安静下来。
“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们对日本人也有交代了。端儒。你做的很好。好就好在你有了女人,有了家庭的羁绊。此刻起,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成家立业嘛,先成家后立业。还有,家国天下。家在我们中国人心目中分量最重。回顾民族史,朝代更替是一个必然的规律。异族占据汉家的天下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民族传承中断过……但是,有一种文化从来没有中断。那就是宗族文化。国史不过几百年,但是宗族史最长可延续几千年。为什么?就是因为家族文化和精神的顽强。再扩展开来,汪先生的和平救国运功也是暗合这种家族精神。只要我们这些中华民族的子孙还活着,我们的民族就有希望,和平就有希望。望诸君共勉。来,干了这一杯!”李士群高高举杯,奋起了他的浙江乡音。
杜少枫迅速捕捉到丁默村脸上一扫而过的阴翳。
“端儒,对这个别业还满意吗?如果不满意尽管提出来,我会尽力满足你。”丁默村首先开始了私下的交谈。
“是啊。端儒,有要求尽管提。我之所以把你安排在这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汪先生马上就要来了。他即将驻跸在这条街上。你很有可能要代表特工总部担任他的保卫任务。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便于你行动。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够气派,我可以给你找一个更气派的产业,但是近期你一定要在这里住一段。你也要替我转达对弟妹的歉意。”李士群也凑过来。他的眼神和丁默村对撞着。
“不必。这里非常好。我喜欢这个安静的角落。两位长官知道,少枫杀人无数,最害怕的就是热闹显眼的居处。只是我还要劳烦弟兄们帮我在围墙附近做一些机关。职下有一个贪念,长官不要笑话。”杜少枫在椅子上微微欠身。
“贪念?说来听听”丁默村微微颔首。
“职下想将这个小庭院建设成一片小小的净土。安静、安全,不受外界纷扰。这就是职下的贪念。见笑了。”杜少枫有些得意。
树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了沉闷。
“哈哈……净土。我们的杜小公子果然是名门之后啊。我只是奇怪,净土这个词出自一个杀神之口。幼稚啊,可爱。我对你无语了。好好好,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这个一方净土是个什么样子?哈哈……”李士群纵情地笑起来。
一片畅快的讥笑附和着李士群。
“不然。我很欣赏端儒这种想法。我们聚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汪先生和一干民国重臣齐集金陵又是为了什么?我们顶着汉奸的名头和日本人合作图什么?我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感谢端儒给了我答案。我们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国人一份和平,给家人一方净土。越是在战火靡荼的苦难中,越能彰显和平和家人的可贵。我们是男人,男人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守护家园,守护自己的亲人。国家不能给我们的,我们就自己去争取。从此刻起,我不再有任何负疚感了。让重庆那帮口口声声焦土抗战的人见鬼去吧。他们把自己的家人转移到安全的后方,却把民族大众扔在了他们一手烧白的焦土上。不仅如此,他们还无耻地要这些苦难的大众去用血肉之躯阻挡坦克大炮。这是他妈的什么道理。这帮国贼比日本人更可恨。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用理睬什么汉奸的帽子,我是汉奸怎么了?我至少保护了自己的家人。我至少可以挽救身边的中国人。我们守住了一方净土。弟兄们,从此刻起,我们挺起胸膛,我们骄傲地告诉所有的亲朋,我们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是中央特工总部的工作人员。弟兄们,从此,大上海,任我纵横。来,为我们的未来干杯!为我们的和平大业干杯!”丁默村在越来越激昂的演讲声里几乎嘶声尖吼。
庭院里所有的人都几乎疯狂了。欢呼和嘶吼响彻在庭院里。
“少枫。这是你的本意吗?来南京之前,你是这样想的吗?”一片疯狂中的李士群对着身边的年轻人吐露着讥讽。
一丝明显的苦笑挂上了后者的嘴角。
“不敢对主任隐瞒。职下没有这么崇高的境界。但是经过丁主任这么一发挥,我还真有点想法了。嘿嘿,职下原本只是厌倦了重庆的雾气和偏僻,职下只是向往大上海的繁华。从此刻起,职下一定尽职尽责完成和平大业,不辜负党国的栽培。”杜少枫半真半假地立正。
“哈哈。此刻我不得不佩服默村兄的……无耻。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有点激动了。看来默村兄的确适合党务和宣传工作。这个特工总部主任真有点委屈他了。一方净土?泱泱中华哪有净土啊。无论是南京,还是重庆。更不要提北平和察哈尔,到处是泥沙俱下,浊流满地。这个混乱的时代只能造就投机分子,只能以暴制暴。可是……操纵者依然是日本人啊。一个弹丸小国就能征服堂堂中国,我们的希望在哪里?……端儒,你对延安怎么看?”在一片嘈杂的疯狂口号声中,李士群的声音没有丝毫急促。
“主任……您什么意思?您不会是在试探我吧?延安那样的弹丸之地,……我从来没想过。主任,恕职下愚钝,职下虽然是一介武夫,但绝不至于愚蠢到倾向延安的地步。一帮泥腿子能成什么气候?”杜少枫的声音夹杂了明显的怨怒。
年长者没有立即说话,他的眼睛紧紧盯住身边的年轻人。
“泥腿子……少枫,我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在他们那里不得志,可是我敬佩他们。因为什么?我告诉你……他们有理想,有信念。可是我还是没有选择他们。你知道为什么吗?”李士群依然是不疾不徐。
杜少枫还是听出了他尾音中的颤抖。
“对不起。这是主任的政治选择,我没有资格知道原因。但我相信,主任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愿意追随主任。”杜少枫有了闪避的念头。
“哈哈。无妨。正是你的净土之说让我想起了延安那个地方。那里算是时下中国的一方净土。但是……他们太理想了。革命就是一种破坏。现在的破坏是对的。因为现在是乱世。可是,等乱世结束的时候呢?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是净土,以后呢?少枫,我就是这样在摇摆中改变信仰的。可是,国民党让我更失望。政治上的失望还能够忍受,结果外交上和军事上也一再让人失望直至绝望。我们呀,还是做一个投机者吧。哀叹我辈……年轻时叫喊革命,成熟的年纪热衷改良。结果呢,在最关键的时候却遇到了日本人的全面入侵。我中华真是多灾多难啊。”李士群的声音起伏着。
杜少枫的心也起伏着,他在努力猜测对方的用意。
“端儒。振作起来。尽管我们选择做一个投机者。可是我们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们有家庭,有亲人。我们还要努力保护他们。尤其在这个乱世里,我们更要奋发图强。我们不能失败,我们没有退路。如果我们不能有实力,我们和我们的亲人就会下场很凄惨。国家不能保护我们,我们就自己杀出一条路。没有净土,我们就为妻儿亲人打造一方净土。我引用一首鲁迅的诗“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臣脑故如冰”来。你我共勉!”李士群伸出了手。
杜少枫木然地伸出手任对方紧紧握住摇晃。
他拼命咀嚼着对方的话,拼命抵抗着内心的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