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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无妄之灾
书名：尽识天下不识君 作者：薄州子 更新时间：2017-06-30 17:00 字数：2484
白倚山不喜欢君景这个人。不要说是在分道扬镳之后，就是分道扬镳之前，他对着这个人，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感。
他觉得君景这个人镇日里的堆笑活泛都是面具，要是剥开那层面具，谁也不知道那底下究竟是何面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君景不如所有人想象的那么孱弱，更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有些年不见，君景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清秀的孩子。
他修长了不少，但还是很瘦，脸色苍白，因为失血和毒素，他的嘴唇苍白中透着青紫。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如果说曾经的君景尚存一丝天真，那么现在的君景已经将那一丝天真埋进没完没了的笑意里，笑意很浅，一深究，却会发现底下的情绪深不见底。
此刻他倚在榻上，显然已经转醒过来。未曾梳理的头发垂在肩上，青丝披拂白衣，形成很鲜明的映衬。
君景的五官很精致，称得上昳丽，尤其一双眼，很有些江南人的风流韵致。白倚山看见这张脸，首先想到的不是多少修辞，而是另一张有些神似的脸。一张女人的脸。
怀念多少是有的。不论君景如何，女人总没有错，过去的快乐总是存在过，不容否认。
白倚山在君景身侧坐下，神色坚硬，“我告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先听哪个？”
君景微哂，“白兄随意。我这倚仗着白兄，若是挑来挑去，未免太不识趣。”
“好消息是，你的姐姐并未受到波及。慕少寻似乎并不把你这国公世子放在心上，就算你的失踪就在风口浪尖上，他也没有要处置君府的意思。”
君景神色没什么变化，但白倚山与他熟稔多年，还是看出那捻紧的眉头有了稍稍放松。
“坏消息呢？”
白倚山一顿，说，“坏消息是，慕少寻疑心沈府谋划刺杀，派人搜查沈府，竟在沈府搜出一个密室，里面屯着五百缨枪，一千良弓，几百具战甲，远远超出京官武装的标准。你知这是大忌，如今沈烛被疑谋反，全家上下百十口人全都下了狱。”
白倚山每说一句话，君景的脸色就愈加惨白一分。一段话听完，他脸上最后一点血也被抽干，比那白纸还要苍白几分。
他知道那个密室。
其实京中哪个将门不私养些府兵？哪一个将门不私藏些兵器？不要说堂堂定远侯，就是侯爷麾下的小小中郎将，府上也至少养着数十兵马，屯着数十兵器。
这风气由来已久，武将在朝中地位不如文臣，心中憋屈，只能在其他地方找找平衡。府兵虽然私养，但每府的数量都控制得适度，不敢去犯皇帝的逆鳞。大魏的权位制衡相当周全，武将们更是被压得死紧，基本没有集合起来犯上作乱的可能。所以即使私养府兵，聚不拢大数目，也对皇帝没什么威胁。
是故谋反的心思大多人丝毫没有，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把武将逼得没有退路也不合制衡之道，皇帝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定远侯沈烛也是人，不能免俗，也在府中营造了一个密室，囤积兵甲。他是侯爷，又是皇亲国戚，底气难免比别人足些，这数量偏多的兵甲，就是当年沈太后还在时囤下的。
沈太后驾鹤西游后，这些年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沈烛便不以为意，依然将兵甲屯着不做处理。
没想到一场刺杀，把密室曝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就算所有人心知肚明沈烛多半冤枉，也根本解释不清，更何况根本不会有人在这时候强出头为沈烛解释。若是皇帝有意借题发挥，举族流放，甚至诛灭满门，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然而沈烛作为先太后的胞弟，皇帝却偏生把矛头对准了他。这恐怕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借题发挥。
沈庐已死，就连他的亲人……
君景只觉得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却被他强行扼在了咽喉处。他声音有些发哑，“那……沁儿呢？”
白倚山坚硬如铁的神情居然也有了一丝松动。说到底都是人，当年那个杏色襦裙，梳着双髻的天真女孩犹在眼前。
“秦大小姐在抄家那日逃了家，赶到沈府，闹着要与沈府共进退。她非说自己是沈庐的未亡人，即使沈候和沈家兄妹都劝她离开，她也不走，抱着沈庐的牌位跪在祠堂整整一天。”
君景喉头的腥甜再次汹涌上来，但他只是咳了一声，一张脸微红，泌出些薄汗。
“后来呢？”
“后来，慕少寻如她所愿，将她一道投下了狱。”
君景再也忍不住，攀着榻沿，俯身下去，一口黑红腥重的血吐了出来。
白倚山本来有足够的理由冷眼旁观，可这时候，即使他面上冷酷，心里却有了恻隐。
白倚山将他扶起，丢给他一方白绢，说，“你再着急，也于事无济。不如好好冷静，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白倚山没想到，君景居然一下扯住了他的袖子，手指绞得很紧，根本不容挣脱，让人好奇一个病人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
君景的嘴角还残留着黑红的血，但他抬起头，白倚山却看见本来风流独具的一双眼睛如今布满血丝。那眼神里杂着很多情绪，羞赧，仇恨，愤怒，难以启齿，搅成一团纷纷芸芸。
白倚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种眼神。上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他也还是少年。
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少年白倚山初遇曲枕川。
满目疮痍之中，曲枕川还能衣冠胜雪。可是白衣少年跪坐在焦黑之中，清减的身形微微颤抖，显得寥落又孤清。
当他向白倚山抬起头，白倚山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眼神，五味杂陈，仇恨钻心，然而无可奈何，只有向人妥协。
不只是曲枕川向他妥协。对于曲枕川，白倚山做的最多的，就是妥协。
君景的声音还是喑哑，“……帮帮我……就只有你，你能帮我了……算我……求你……”
白倚山心下已生恻隐，何况君景已经将尊严也放在他脚下，任他践踏。
但他又想起一个女子来，那女子本来爱说爱笑，爱采白杏，那女子在时，春天里的门楣总被香气充溢。可是因为君景，某一个春天，门楣上的香气永远消失了。
白倚山时时会想起那个女子，却再也见不得白杏，也再见不到那个女子。
白倚山坚硬的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
火云苍峰的火云门，是一排江南临水小筑样式的建筑。
今日下着小雨，天色阴沉，黑云压城。但是小筑里里外外却张灯结彩，挂满喜气洋洋的红绸，每一个门窗正中，都工工整整贴着个大红双喜。
火云门主白倚山并不成亲，门主的好友曲枕川也不成亲。成亲的是前几日到来的不速之客，只不过这一次新娘不再是素斐如，而是一块硬邦邦的牌位。
素斐如本应该内心毫无波动，反正这荒唐婚事君景已经跟她提过，为了今后大局，她也欣然同意。
可是当君景真的抱着那个冰冷的牌位郑重其事走上厅堂，素斐如冷漠如冰的眼角居然有了一丝波动，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始终是个外人。她不懂得沈庐两个字在君景心中的分量，也不懂得，对于牌位上那个名叫“白杏衫”的女子，君景意味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