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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他的底线
书名：尽识天下不识君 作者：薄州子 更新时间：2017-07-01 21:22 字数：2539
煊赫一时的定远侯府一朝寥落，几乎是一夜之间，沈氏从天上跌落凡间。
沈府百十口人，不论亲疏，都被流放到山南烟瘴之地。不过这对沈氏已经是万幸，毕竟皇帝没有把事情做绝，起码没有做出诛九族这样斩草除根的事来。
临行那日君景已经回到京城，身体没有好全，但还是去送。
粗布麻衣的熟悉面孔排了一路，只不过前不久见面他们还鲜花着锦，何曾想过有一日会如此狼狈。一切都恍如隔世。
君景不由自主想起沈庐出殡那一天来，也是这些人，哀哀地排了一路。只不过上一次关系的不过是一个人的离去，这一次牵扯的是一众人的前途渺茫，愁云惨淡的气氛只浓不淡。
沁儿也在那粗布麻衣的人群中，然而不仅秦尚书没有来送，就连一个秦府人的影子都没有出现。恐怕秦尚书这次是真的动了肝火，十有八九还对沁儿说出“恩断义绝”这等话来。
和沈氏一家道过别，沁儿单独和君景说话。
君景想宽慰沁儿几句，到了女子跟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沁儿比他想象的冷静许多，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红了眼眶，她仅仅是抱着一个木头牌位挺胸抬头的走着，眼神和步履一样坚定。
倒是沁儿反过来宽慰他，苍白的女子微微一笑，柔声说，“不要紧，只是流放，又不是杀头，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天。”
君景心想山南那是什么样的鬼地方？千里烟瘴之地，毒蛇螯虫不计其数，一年到头瘴气不散，外地人中的青壮男子到了那里，十个有六个就长眠于彼。何况这去的有一半都是老弱妇孺？
若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但他怎么好把这煞风景的话当着沁儿的面说出来？好在他有把握，这一去，必定不是永别。他一生的挚友中已经少了一个沈庐，绝对不能再少一个沁儿。沈伯父，沈大哥，沈家两个姊妹，也一个都不能少。
他于是也还以一笑，温和道，“那我等着你们。要是等不到，我可直接去那边烦你们。届时白吃白喝白住，你们可不许赶我走。”
沁儿没想到这时候了他还能说笑，猝不及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浅浅的酒窝，笑晕微红。这个笑比起刚才那个自然得多，也真实得多，君景从中还能看出一个天真女孩爱说爱笑的影子，同时也想起另一个天真无邪爱说爱笑的女孩来。
沁儿却没有想起那么多，她笑道，“得了，你还是别来，安心等着吧。你要是死在瘴气里，将来我去见沈庐，没法和他交代。”
君景说，“和他有什么好交代？那怂包见了你就丢了魂，高兴还不及，哪好意思要你交代？他向来是重色轻友的，我要是不去，指不定他将来还要怨怼我。”
沁儿笑得眉毛眼睛都弯弯的，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那瞳孔正中央，恰好装着一个小小的君景。却不知道为什么，是什么时候，眼眶里的水汽溢出来一点，烫红了眼眶的边缘。
沁儿忽然拥抱住君景，她身量不够高，君景又属修长的身形，她踮起脚，才勉强够得到君景的下巴。她突然吻了君景的下巴一口。
君景全然僵住，这情景其实并不陌生。
在他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男女之防还没有在心中成形，叫人如临大敌。尤其是君景小时候长得水嫩，乍看上去，和女娃娃根本没什么区别。他又爱哭，每次哭起来，沁儿都会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轻声安慰，他哭个不停，沁儿就会像这样，吻他一口。每次她一吻，君景就真的会收起眼泪，喜笑颜开。
过去他瘦小，沁儿吻他的额头，现在他长大了，沁儿只吻的到他的下巴。一吻中的感情，却像是穿越了十几年被蹉跎的光阴，原封不动来到这一刻。
别人都是物是人非，到他们这里，变成了人是物非。
君景于是喜笑颜开，说，“保重。”
沁儿也说，“保重。”
然后她放开了君景，重新融入那一排粗布麻衣之中。
君景发现，同样的衣物，同样的发式，同样的背影，一旦融入芸芸众生之中，沁儿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辨认不出她来。
这就是诀别。
君景不是神仙，这时候他也料想不到，这虽然不是永别，却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谈天。
——
君景回到房中，素斐如正好整以暇坐在桌边，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悠悠斟了一杯，缓缓啜了一口茶水。
袅袅的茶雾盘桓在她的颊边，将她冷清的面孔熏出微末的温暖，那轮廓好像在雾气中融化一些，变得柔和起来。眉睫被水雾润湿，显得历历可数，且比任何时候漆黑。
素斐如等他到了桌边，在她对面坐下，才抬起头看他一眼，并且很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尽管那笑怎么看怎么有看笑话的意思。
“哎呀，恭喜恭喜，有惊无险。”素斐如微哂，“怎么样，亲自去送了一遭，总算放心了吧？秦小姐多有福，对她有意的男人一个接一个的。”
君景的嘴角抽了抽。他敢赌，素斐如绝对亲临了送行现场，而且不知道猫在什么鬼地方偷看完了全程，说不定一路跟踪他回来的，只不过她脚程比他快了不是一点半点，临近门时一翻墙，一潜行，就等在了房里。
素斐如没等他回应，又说，“万幸万幸，皇帝真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拿你的国公府开刀，高不高兴？”
君景僵了僵，呆了片刻，想不明白今日素斐如是吃错什么药。她什么时候不是冷着一张蛇蝎美人的脸，又什么时候拿捏着这种腔调说话？但片刻之后，他原型毕露，故作风流敛一敛袖，春风骀荡一笑，哂道，“怎么，斐如不高兴我与别的女子亲密，吃醋了？”
素斐如哂笑更甚，直到嘴角弧度超过君景，才说，“倒也不至于。毕竟你宁愿娶块牌子做妻子，叫我做妾，我也没有如何。如今只是亲密，对我倒也没什么。”
君景这次真的僵住，那笑容上不去，也下不来，凝固在他脸上。
他知道素斐如很聪明，很敏锐，聪明敏锐得不像个女人。但他不知道聪明的女人一旦瞄准目标，就真能字字钻心。
他沉下脸，脸色头一次在人前变得铁青。那副柔和精致的样貌在这时有些扭曲，竟能骇住人。
“不要拿白杏衫开玩笑。”
素斐如于是也不笑了，她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君景。
君景阴沉道，“你我各自清楚，彼此都有所图。与其各自为政，不如合作互利。相信你也知道其中利害。”
素斐如道，“不错。我的确想着与你合作。就目前看，我们短时间内的利益并不冲突。”
“要合作，自然皆大欢喜。不过，我要于你约法三章。”
素斐如微微挑起眉。
“第一，这天下你要算计谁，和我无关。但是君府人、沈府人、秦府人，你最好一个也不要动。”
素斐如一瞬不瞬望着他。
“第二，你的计划有哪些，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如果让我姐姐知道，我们的合作就到头了。”
素斐如平静道，“这是自然。”
“第三，不管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不要拿白杏衫开玩笑。这是我的底线。”
素斐如没说话。她慢慢悠悠将快凉的热茶递到嘴边，啜了一口，稀薄的茶雾再也软化不了那轮廓。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又回到她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