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倚山刚从大齐回到火云苍峰,便得到君景这个不速之客到来,同时曲枕川险些被刺杀的消息。
他的马还未完全卸下,他的人已经奔在去水榭的路上。
远远的,他听见那人独一无二,闲适懒散的琴声,一颗如同悬在万丈深渊的心才缓缓放了下来。他走近,入眼的是胜雪衣冠,半开半合的雅致眉眼如水墨温润。
白倚山的焦灼尘埃落定。好了,这个人安然无恙。
白倚山在一人一琴对面坐下,很稀罕地露出个春风骀荡的笑,“说来说去,还是你最闲。什么也不要管,镇日抱着一把琴便足以度日,还说不是活神仙的日子?”
曲枕川将一双氲着水意的眸子完全打开了,漆黑眉睫照见白倚山坚硬如山石的轮廓,见他笑,微微一怔,旋即也微微一笑,“则安来了。”
白倚山一默,然也并未多久,“我听说他在京城外遭遇刺客,险些丧命。京中皇帝遇刺,似乎闹出不小动静,皇帝怀疑逆臣作乱,不少大臣被抄被贬。剩下的京官人心惶惶,都是捂着脑袋过日子,若是因此事国公府被波及,恐怕这次没人能护着他了。他来求助我,反倒是明智之举。”
曲枕川微哂,“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原谅他。不过你既然没有开口赶他走,倒也不枉费多年情谊。”
白倚山笑意加深,眸色却不知为何变得幽凉。
他的手大而厚实,骨节突出,线条坚硬,掌心里满是陈年老茧。这样一双手有十足的力量感,但被这样一双手抚摸,恐怕不会是多么愉快的体验。
他将这样一双手中的一只覆在了琴弦上端放着的另一只手上。那只白玉般的手先是一僵,如同手主人的神情,然后不懂声色地撤离,离开了琴弦,也离开白倚山的钳制,最终笼进雪白的衣袖里。
白倚山的笑容也是一僵,却终究没有消失。尽管他的长相坚硬如山石,他的神情仍然尽量温和,他道,“你放心,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不管曾经如何,这次我都会护着他。”
曲枕川还是温润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小动作并未发生,“那我在这里,替则安谢过门主。”
白倚山的温和与笑容终于绷不住,温度渐渐冷下来,弧度渐渐小下来。他说,“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疏?”
曲枕川的温润,还是无懈可击,并没有因为他白倚山的一句问话而产生裂痕。白倚山找不到缝隙去窥见眼前人的内心。
他只听见声音清越的男人微微一叹,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敷衍,“等闲变却故人心。”
白倚山的笑完全冰裂,消解不见。他又是那个坚硬如石,冷酷如冰的火云门门主了,笑容和温和,本来跟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白倚山向来是拿这个人没办法的。
名义上是曲枕川不得不倚靠他,实则呢,主动权一直在曲枕川手中。曲枕川不愿意,局面就会一直僵持住,白倚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这里,却始终求而不得。
白倚山已经没什么好说,留下也没有任何意趣。他站起身,高大身形投下的影子足以将曲枕川全然罩住,像一种滴水不漏的庇佑,又像一种变相的囚禁。
安闲自若的琴声再次响起,水墨皴染的眸子再度微合。
直到白倚山拂袖而去,身形完全消失在曲折长廊深处,曲枕川未再抬头望向那个影子一眼。
——
素斐如从水榭旁的假山后转出,清冷的面庞照着临水花色,有了些人间烟火的艳色。
她诚然是个美人,却也是个不啻蛇蝎的美人。蛇蝎擅长蛰伏潜入,她也是。哪怕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一旦有一丝心神没有放在周围动静上,也会给她窥视的可乘之机。何况白倚山一到曲枕川面前,十分心神足有七分,是茫茫然不知所措而强撑镇定的。
但她这一身功夫,瞒过了天下第一,竟然瞒不过一个曲枕川。除了此人温润外表下其实静水流深,城府不可见底,心机几不可测之外,素斐如不知道作何解释。
曲枕川见她踱步而出,只是微微抬了抬眼,惯素的温和,不惊,不恼,不愠,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稍稍有些惊讶的变成了素斐如,她站在此人面前,罕见地有了局促,编排好的说辞堵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对方声音一放出,素斐如反倒松了口气,同时深感可怖。这个人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也太擅长拿捏人心,陷进去的人,恐怕要被完全拿捏在掌心还不自知。比如白倚山。
素斐如望住他,道,“我以为先生在此也不尽如意,现在一看,先生原来是如鱼得水,是我起初没有看透。”
曲枕川微哂,即使哂笑,那温和仍然深入人心存在着,使人生不出恶感。“说尽如人意,那也算不上。”
“先生可想过要离开?”
“离开?”曲枕川的笑愈发温文,不知怎的,素斐如却联想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可以很可爱地盘在指尖与你厮磨,当你的心为它化开,它的牙就不知不觉扎进你的皮肉,并释放使人麻痹的毒素。“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素斐如知道这话有七分假,若真无处可去,别无选择,天下没什么人真能这样安闲自若。有恃无恐的人才能自若,背后有屏障的才能安闲。
但素斐如不打算拆穿这显而易见的假,都是不笨的人,都知道对方有所图,哪怕最终目的不同,在短暂时间里,还是可以作为利益联盟互相利用,总不会吃亏。
她顺着曲枕川的思路说下去,“先生若是愿意,我的夫君可以为先生另谋一条出路。”
曲枕川哂笑更甚,“我与则安相识多年,尚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先生之前不知道,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已到,先生就应该知道了。”
曲枕川的笑终于凝固住,温和竟然还在,“则安待你当真特别,这等事也告诉你。否则,公主就聪明过了头,要引来祸患的。”
素斐如无甚表情,只说,“他待我特不特别我不知道,但是一个人太过愚蠢,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公主却不是一般女子。”
素斐如神色无变,“你们男人仗着掌权,自然想怎么说怎么说。若这天下世代奉一女帝,说不定就有‘男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横竖不过人心论断,一面说法,却不知道有些女子是不太甘心的,才不才,德不德,凭什么我们自己说了不算?”
曲枕川眼一弯,目光深凉,“你倒有趣。这么说,跟你赌一把,也不算太吃亏。”他一顿,哂道,“说不定,冥冥之中,则安没有娶错人,你两很相配。”
“先生说笑。”素斐如竟是僵了僵,“我之于他,天差地别两种人。”
“我倒觉得,你们很像。”
素斐如微微摇头,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那时是不知道的,有一种相像,种在骨子里。冥冥中注定的结局,叫做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