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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者仍生
书名：尽识天下不识君 作者：薄州子 更新时间：2017-06-18 18:16 字数：2366
昨日沈庐出殡，缟素披了十里长街，一路的麻衣跟在漆黑厚重的棺椁之后，哀哀的哭声洒了满地，把三月的晴空浸得潮湿。
因为身体的缘故，君景没有走在那列麻衣里面，而是由申屠长冽搀扶着，走在队列的一侧。本来沈烛不让他来，说棺椁里只是衣冠，不是沈庐本人，他既然身体不好，也不必执着来走个形式。
君景不肯不来。他知道棺椁里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衣物，真正的沈庐永远留在了塞北的黄沙之中，恐怕尸骨无存。
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不来。就算是立衣冠冢，他也想送沈庐最后一程。那是早就说好的，谁先走一步，活着的人就要为对方烧七天七夜的纸钱，守七天七夜的灵。他不想对不起他们的交情。
幸好姐姐了解他，没有拦着他。
临近城郊时，君景有些乏了。申屠长冽何其敏感，想起大小姐的吩咐，就对君景说，“主子，要不等会到了地方，你坐下歇一歇？”
君景摇头，“我要是这么没用，沈庐那小子上了天都得嘲笑我。放心吧，我好歹练过武，没事的。”
申屠长冽嘴角抽了抽，当年师傅教他和君景练武，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君景到底是怎么“练”的。武功学成没有申屠长冽不知道，但是师傅的胡子被揪掉了一大把还没处哭去倒是真的。
申屠长冽干咳几声，黑下了脸，“主子，这个是大小姐的命令，长冽不得不从。”
原本以为君景会死皮赖脸，就像他以前翻墙出去鬼混被申屠长冽抓住又不想被大小姐打手心时一样。哪知君景只是敛下长眉，一双点漆的眸子黯淡下来，寂然无光。
从小到大，申屠长冽还从未见过君景如此情态，一时竟慌了手脚，只得把眼睛从君景脸上移开，去看那长长的送葬队伍。
君景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虚弱苍白，有些无力，有些无可奈何，只是完全不像平时风流无双意气风发的君景。“长冽，你再让我任性这一次，不要告诉姐姐，过了这次，我什么都听她的。好不好？”
申屠长冽只觉得头皮发麻，他能说不好么？君景要是出了什么事，大小姐第一个拿他开刀。
可要是不答应……申屠长冽看着君景苍白黯淡的脸，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长冽是个笨人，除了练武一无是处，主子不舒服也没有发现。主子想干什么就去干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君景抓紧了申屠长冽扶着他的胳膊，低下了头，轻声说，“谢谢。”
申屠继续去看白色的队伍，“……反正身体是你的……”
他就不明白了，这样的君景，怎么要费尽心思给自己找个风流凉薄的名声？明明是最重情义的那类人。
到了地方，下葬仪式的前一半进行得很顺利，开始填土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一个一身火红的女子，死活不肯让下人继续填土。
“他没死！”那女子容颜娇丽，可是一双美目红肿，声线依稀听得出原来的柔婉，可声音嘶哑，恐怕是伤心过度把嗓子哭坏了，此时她撕扯着嗓子，朝墓穴前的众人大叫，“……沈庐没有死！你们不准咒他死！他回来的！他答应了我会回来的！”
几个丫鬟模样的女孩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拼命抱住女子，想把她拽到人少的地方去。不知道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哪来那么大力气，被几个女人拽着，还能拖住下人的铲子，不许人家动土。
侯府管家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沈缓禾和沈奂歌对视一眼，摇了摇手，叫管家不要多管，“沁儿姐姐伤心过了头，你不要让她更伤心。”
“总得有人去劝劝她。”沈家大哥沈舒有些看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看不下去弟弟灵前被扰，还是看不下去那个女子伤心得发疯。
沈缓禾抓住大哥的手，“你别去，最不合适去劝她的人就是你。”
沈奂歌向那女子的方向瞥去一眼，“已经有合适的人去了。”
却见不知何时，君景已经上前，将秦沁儿揽进怀中，那身白衣单薄，尚且有些虚乏，风一吹就会倒似的。但他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气魄，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安心。
女子把头埋进他怀里，不住地啜泣，身体不住地发抖，可总算是安分下来。
君景将她拽着铲子的手剥下来，握进自己的手里，自此无言，只是任秦沁儿在他怀里哭，泪水湿了衣衫，他却好像浑然不觉，仍然一动不动抱着那个伤心的女子。
填土的下人愣了一会儿，旁边另一个下人打了他一下，他才醒过来，继续填他的土。
秦沁儿抽噎，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说回来就会娶我……可我……我当时要是马上答应他，就………就好了……”
君景轻轻拍她的背，“你已经答应他了……你看，你不是穿着火红的嫁衣来见他了吗？他会明白的。”
“可他没有……回来……”
“那我们就去找他。”君景柔声说，生怕吓着了怀中女子似的，“我也不信他死了。至少不信他会就这么战死了，无论如何，我一定给你一个真相。”
无论如何，他要给沈庐一个真相，给秦沁儿一个真相，也给他自己一个真相。
这个情景他太熟悉了，熟悉得早在十年前就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
十年前，那是严冬，南境难得下了一场薄雪。
也是一匹快马、一纸战报，把他童年最敬仰也最依赖的男人送进了坟墓。
七岁的君景看着十四岁的姐姐大哭着拖住填土的下人的手，不让他们填土，姐姐差点哭岔了气，最后被好多大人连拖带拽地带开。他看着哭的面红耳赤的姐姐，除了跟着哭，什么办法也没有。
从那以后，他就发誓，再也不要看着任何人在深爱的人的墓前被人赶开，再也不要在任何人眼里看见那么深重的悲伤和绝望。
再也不要……无能为力。
七岁的君景隐约觉得父亲的死没那么简单，只是去攻打一支蛮族而已，对于身经百战的父亲来说，那根本只是一场小小的练兵。但是父亲……怎么会死在了那片战场上？
皇帝说父亲是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轻敌，才会身死功败。君景不相信，父亲是最不可能轻敌的将领，否则也不会跟着先帝打下大魏江山。
可是君景太小了，不仅他说的话没人相信，他甚至没有能力去寻找证据。等他长大，有了能力，世上却再也没有证据可寻了。
如今不一样了，他觉得沈庐身死没有那么简单，他就不会再轻易放手。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除了哭泣以外无能为力的君景了。
他会找出真相，给十年前和十年后的自己一个交代，不死不休。哪怕通往真相的途中牺牲再多，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后悔。
因为他不是父亲，不是沈庐，不会不明不白就死了。因为生者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