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君氏府上
君归云拧了一匹湿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弟弟擦干额头落雨似的汗水。府医已经来看过,说是伤心郁结过度,导致犯了旧疾,现今已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好好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君归云心中同样郁结,他们姐弟两个早失怙恃,从小相依为命,她虽有心担起家纲,却到底是个女人,家中权势不可避免地大不如前。原本指望弟弟长成重振门楣,可他偏偏是这样的身体,让她怎么也不忍心让他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俗事,下人又全是些没心肝的,等她嫁了人,他该会过成什么样的日子?
一双冰凉纤长的手忽然握住了君归云的手,君景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色难掩虚弱,但他还是向姐姐舒展开一个温润的笑,说,“不要担心,我没事,你看你脸上都挤出皱纹了……要嫁不出去了……别担心我……”
“发生了什么事?”君归云不想和他打趣,他就是这样,天大事搁在他面前,他也要逞强笑出来,为的不过是别人心安。可她是他的姐姐,世上和他最亲近也最了解他的人,看他强颜欢笑,她如何能心安?“告诉我,谁惹你了?”
君景还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笑染上了一抹浓稠的苦涩,“姐姐……沈庐没了。我以前老和他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我不小心病死了,一定要他给我烧上七天七夜的纸钱,还要在我灵前守上七天七夜,才对得起我们的交情……没想到,是我要给他烧上七天七夜的纸钱,守上七天七夜的灵……沁儿还在等他呢……如今再也等不到了……”君景闭上眼睛,微薄地呼出几口气,“……姐姐,他怎么就死了呢?”
君归云没说话,她知道君景和沈庐的交情,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
君景长到这十七岁,逢场作戏不少,酒肉朋友更多,在京中不说是一呼百应,至少也是京中年少每次豪游的中心人物。可真正掏心剜肺,肝胆相照的好友,也只有一起长大的共同患难那几个人而已。他和沈庐,更是才会爬就玩在一起的莫逆之交。
若是沈庐死了,他会被刺激成这样,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人伤心是没药医的。
君归云只得紧握住君景的一只手,喂他喝了药,看着他沉沉睡去。
端立一旁的君衡东上前接过喝完的药碗,压低了声音,朝君归云说:“大小姐,定远侯府有请,去是不去?”
君归云心下一诧,难不成定远侯也碰上沈庐的亲兵了?
当今的定远侯就是沈庐的父亲。君府本是世袭的广国公府,只是上一任广国公早薨,当时的独子君景尚是个七岁的孩子,按照规矩,公侯之子不到十八岁不能袭爵,广国公的爵位这才闲置下来。
广国公在世时,与定远侯有故。世态炎凉,广国公去后,也只有这位定远侯在一旁真心帮衬着。君归云多少对这位世交心存感激,再加上君景和沈庐情如兄弟,两府无论大事小事,都习惯叫上对方一块说叨,也算得上亲厚无间。至于沈庐的死讯,若是按奏报章程,而不是君景这样恰好碰见了认识的奏报官,最快定远侯也得明天才得到消息。
想来定远侯为这事找她的可能性不大,可若不为这事,君归云也实在想不透是为了什么。以往要找她,只需随便叫个下人通报一声便是了,何必麻烦君衡东这个心腹?
思度半响,君归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也不愿意耽搁了定远侯的邀请,只得把府中的侍卫申屠长冽叫来,吩咐他照看好君景,自己披上大氅匆匆出了门。
定远侯直接找上君衡东,想必是有什么事不愿让旁人知道,君归云深谙其意,找了条小路,也没坐府中的轩车,只雇了辆灰扑扑的小轿,从后门进了侯府。侯府后门也早就安排了熟面 孔等着,二话不说就将君归云请了进去。
君归云隐约察觉到,这事非比寻常,且多少与自己有关。
定远侯早在后园的水榭里等着她,一身秀软的绸缎仍然难掩在黄沙中杀伐出的兵戈意气,虽双鬓斑白,眉目却一如年少时凌厉硬朗,连带着眼里岁月沉淀的沧桑怆然,总让君归云想起早逝的父亲来,再想起如今卧病在床的弟弟,君归云心中不禁更添几分伤感。
将大氅交给下人,君归云施施然坐下,得体娴雅,如同每一个家教严谨的大家闺秀。
定远侯沈烛却知道这个女子的不易,她的母亲早在生下君景时就难产死了,父亲也在十年前薨逝,君归云的得体娴雅、精明干厉,无一不透着她自己的血汗。无人可以教导她,她一个女儿家,还是把年幼的弟弟和一个庞大的君府支撑住了。
想到这里,沈烛就不知道下面那些话当说不当说。
君归云见定远侯紧紧锁着眉头,满面犹疑,便自斟了一盏茶水,推给沈烛,“沈叔叔有话请讲,归云这十年全仰仗叔叔照顾,什么风雨都一起过了,还有什么不便说呢?”
沈烛看了一眼女子,果真是端庄得体,滴水不漏,再想起她小时候的天真烂漫,任性可爱,不由得感叹这时光给这女子的磨砺着实太多了些,连最基本的形状,都已为之改变。
沈烛叹了口气,道,“景儿已满十七岁,再过一年,便可以袭爵。”
君归云听沈烛这幽沉又无可奈何的语气,便知道这事八成和皇帝有关,旋即冷冷一笑,“怎么?那昏君还想做什么?害死我爹爹还不够,还想让我君氏绝后么?”
沈烛霎时沉下了脸,回头四顾,确认周围的人都被自己遣走了,方松了口气。“话不可这样说,他到底是国君。”
“到底是个昏君!”君归云给自己斟了盏茶,啜了一口,到底还是把冷笑收了起来,又是那个娴雅得体的君大小姐了,“沈叔叔不必担心,有衡东看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话锋一转,君归云皱起眉,道,“那昏君连你府上也安排了探子?好歹他的生母是沈姑姑,怎好连你一起生疑?”
沈烛不回话,君归云看着他突起的眉峰,不禁摇了摇头。天家无父子,何况是个外戚,帝王心术,实在难测。
君归云叹了口气,问,“皇帝究竟还想做什么?”
“昨日他召我进宫,”沈烛顿了顿,“问我,若是给景儿赐婚,兰明公主合不合宜。”
君归云一怔,双拳紧握,却也只得缓缓放开。昏君暂时倒不想让君氏绝后,他想把君氏锁死,让君景永无翻身之日。
兰明公主是什么人?此公主并不是真正的天家女眷,只是一个敌国郡主,用于政治交换的棋子,说白了就是敌国的人质。君景要是娶了她,或多或少就和敌国沾上了甩也甩不掉的关系,不论今后两个国家相处如何,君景都不可能再被委以重用,还得如履薄冰做人,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言官参上一本,正合了皇帝心意,这样他就有借口处置君景了。
别看皇帝表面上对君家很过得去,其实却对曾经煊赫无比的广国公府忌惮得很,只是戏做得足,除了当事人,局外人都看不太出来罢了。
皇帝这一计用心狠毒,在君景袭爵之前赐婚兰明公主,不仅限制了君景的前程,还能将君景当做政治联姻的棋子,暂时安抚敌国蠢蠢欲动的炮火。君归云是将门之女,膺中有气魄,让她愤怒的不是让君景联姻,若是能救家国于水火,君家被灭族她也没有二话。使她愤怒的是皇帝的小心思与无端猜忌,敌方虎狼之国,皇帝怎么会不明白这婚约只能牵制一时?只是一时,大可以用金银赏赐代替,何必要用国之栋梁的遗孤作为牺牲的棋子?这不是让朝野上下心寒吗?
他还猜忌自己的亲舅舅定远侯,赐婚之事找沈烛商议,绝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想看沈烛对君氏的态度。若是言辞行度稍有不慎,下一个被打压的,恐怕就是定远侯府了。
君归云只觉得心寒,用手揉了揉额头,又喝下一口茶,苦笑道,“沈叔叔不必为难,只管说万分合宜便是,不必为了我们姐弟两个连累了沈家。景儿那样的身体,我也早不指望他能重振门楣了。这天下,怕是从家父战死的消息传来那天起,就与君氏无关了。”
沈烛心下一恸,哀哀沉下眉,道,“沈叔叔对不起你们两个,当年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你们两个,如今竟只能独善其身……只是我那三子两女……我不能容他们受苦……”
君归云摇头,苦涩一笑,“归云知道的,沈叔叔已经做得够多了,您的大恩,我和景儿没齿难忘。只是有些事,景儿必须自己去面对。”
沈烛知道君归云识大体,可她越是识大体,沈烛越是良心不安。看着君归云沉下去的脸色,沈烛心中也愈发难受。他也喝了一口茶,苦笑,“罢了罢了,缓禾和奂歌为了这事数落我好久,我都听烦了,等过些日子庐儿从战场回来,怕是有更多话要和我说。这也算报应吧。”
提起沈庐,君归云心中咯噔一声,定远侯果真还不知道战报,恐怕还心心念念着二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呢,却不料沈庐已在千里之外的黄沙场上殒命了。
“沈庐他……”君归云刚开了口,却又顿住。沈烛已有了白发,早就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一眼江山豪情万里的天下名将了……中年丧子,恐怕对谁都是不小的打击……
“庐儿怎么了?”沈烛问。
“沈庐他,”君归云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强挤出一个得体的笑,“他会理解沈叔叔的无奈的,至于景儿,我回去劝他。”
君归云没再久坐,又说了会话,见了缓禾和奂歌两姊妹,相邀过几日一同去泛舟,就又披上大氅自后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