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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天下之江山永夜
书名：七夜个人短篇集 作者：七夜 更新时间：2017-05-12 10:15 字数：6079
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多年以后，已为帝王的白炎凉夜踱步于早已荒废冷冷清清的帝宫禁院，当他步至那人曾经住过的漪澜宫燕园墙外，凄冷的冬夜里墙梢一束梅花悄然探出。就在这扑面而来的幽暗香气之中，白炎恍惚想起那一年，就在为父母翻修墓地过后，自己从边关阳城回到天阑周家。那一次归来的自己其实已然带着满腔的仇恨，然而在与佳燕朝夕相对情意缱绻的幸福时光间，他发现自己心中的戾气与怨愤竟然被渐渐冲淡。直到卫敬帝容熙的出现，再次挑起他心中的怒火。而更令白炎愤怒的是，他竟然想要夺走自己心爱的人。
就是那一年，在连山石树木花草摆设都一模一样的周家花园之内，燕亭之下她为自己跳了最后的一支舞。白炎想起，在那之前的白日，敬帝容熙曾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他知道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容熙即使身为九五之尊，也不便夺人所爱。然而看着面前这个一声令下就令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以他之骄傲，决不愿向自己的仇人低头。于是他笑了，回答敬帝说，白炎xing爱潇洒，不喜拘束，只爱折花，不爱青梅竹马。当时容熙看了看他，淡淡地露出笑意，未再言语。两日后，敬帝返宫。不久，即下旨册封周家小女佳燕为美人，旨到之日，即刻入宫。那一天，他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天阑城门之外。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一生都将追悔莫及的愚蠢大错。而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自己和佳燕一同在天阑街头卦摊上算到的那一卦，“红颜如梦，一瞬将灭。情之终处，倾尽天下。”
到头来，还是为你，覆了天下。
永初十年十二月，冬夜。
天岁城降下入冬之后第一场初雪。
是夜，风雪霏霏。白炎于九龙塔猝逝。闭上双眼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世界，是一片白茫茫的洁净天地。
白炎者，何人也？
长平十五年十二月，生于东齐。其父白帅，乃大卫西凉边关镇边大元帅，自明帝父皇治朝，西凉降卫纳入大卫版图，始奉帝命镇守阳关，统领边境三军，外拒西域蛮夷，内慑东齐之军。因其地处偏远，吊于边疆之末，与中原大卫腹地相隔极遥，互通困难，王命难达。是而帝王将之托以白炎之父，几同自治。然则白帅忠心为国，深得帝王信任。至明帝一朝，仍为边关统帅。直至卫长平十三年，白帅奉命出征东齐，于东齐敌境结识吴氏，即白炎之母，一见倾心，结为连理。后白帅接获阳关急报，西域异族似有来犯之意。不及统秉君王，便立即退兵回守。就是此举，遭朝中小人谗言弹劾其拥兵自重，不听帝王调遣。擅自退兵，导致征齐之事半途而废，有不王之心。明帝忌之，但未有问责之意，只是下旨命白帅遣回东齐之女。白帅无奈，只得忍痛与妻子吴氏分别，送吴氏返回东齐故地。两年后，白炎降生。而这两年间，白帅不顾小人觊觎，多次只身往返于东齐国境与边关之间，探望白炎母子。终为宵小伺机所告，诬其通敌叛国。长平十六年七月，天岁传旨，令白帅卸职返京，觐见帝王。而白帅入京之后随即便被问罪下狱，白炎母吴氏亦遭牵连同罪入狱。九月，明帝立太子熙，大赦天下。大赦之日，白炎父母出狱，放归边关。十二月，白炎母病卒。七年后，白帅领二子白炎白彻重回天岁，并将尚且年幼的二人托付于当时的左丞相也是白帅的故交好友周凤，返回边关后自尽于吴氏墓前。长平三十六年六月，明帝崩。太子继位，改元崇宁。二十一岁的白炎与弟白彻回返故乡，重修父母之墓。此时的白炎只感觉到自己胸中那股可怕的愤怒，并不知道这把火有一天会烧遍整个大卫国土。甚至直到这时，生性温和向往山川，曾只梦想着与心爱之人隐居山林伴清风明月自在而活的他都还未下定决心接过父亲留下的帅位，带领那些忠诚于其父的部下去做那件他命中注定将要肩负的大事。如果一切只是这样，也许他还不会走到最终的那条路上去。可惜，天意难违。当他在天阑，看着生命中最后一个重要的人不得不离他而去，他终于被逼迫着来到了命运的那个位置上，做出了他即使后悔但也是唯一的选择。崇宁七年六月，北陵民变，白炎借势起兵，以慕清和为将，兵伐北岭，破城后亲率大军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崇宁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容熙。 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即周元帝。
这一夜，在后来流传于民间街巷的一本野史杂书《天岁梦华录》中如此记载。
“周帝白炎死在称帝十载后的一个雪夜。这个草莽出身的皇帝不喜奢华，逼宫夺位后便废弃了前朝敬帝所建的华美宫室，而每夜宿在帝宫内的九龙塔，死时亦盘膝在塔顶石室几案前的蒲团上，正对着壁上一幅画像。倘有历过前朝的宫女在，定会认出，那画上颜色无双的女子，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后一位贵妃。原来在倾国的十年之后，白炎终究追随那人而去。他身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于是所有关于周朝开国皇帝的谜团，都与那悬于九重宝塔之上、隐在七重纱幕背后的画像，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 ”
而这段终未被列入史书的对于这个传奇帝王情感的唯一记述，却成为更多世人对白炎这个名字的记忆及怀想。而直到太业年间仍然在位的太史院之首顾长宁也在看过这本突然出现于市面的《天岁梦华录》后对于其间所记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人事，未做任何评论和否定。传言他只是在合上书册的时候微微叹息了一声。而这本《天岁梦华录》的撰者署名，竟然是崇宁八年天岁城陷后世人皆以为殁的公子墨离。然而时世百转，到得如今恐怕也只有少数几人能解这其中隐晦。所谓公子墨离，本就是白炎自己，而白炎已死，墨离怎又会存？
太业二年，天岁琳琅轩于遣出宫人处收画卷一幅，鉴为公子真迹，遂说城守献之于武帝。画中女子眉间朱砂一点，颜色犹胜摇光皇后，帝见而叹之，曰：春风复来，故人安在？以帝好之，王公一时争夺画卷。而坊间相传，永初十年十一月，白炎驾崩之前，墨离曾入宫献上前朝贵妃画像一幅后离去。两人最后一面，彻夜把盏，共叙往事，醉卧宫楼。天亮之后，墨离离宫，再度消失于江湖。直到白炎死后，著《天岁梦华录》以志旧人。
外人也许不知这其中含义，而曾经亲身参与过那段往事并且还活着的人，当看到这本《天岁梦华录》中那些不可能被其他人所了解的回忆及细节之时，就能立刻明白在这个“公子墨离”署名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却没有人能想到他还活着的人。而这是白炎的选择。
直到现在，顾长宁才似乎更加懂得，白炎，这个在帝王身份掩盖之下的男人，他真实的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怪他活着的时候，那么多人愿与他为友，忠诚相待，以命相交。即使死了，也还有洛行天这样的人宁舍弃丞相之位扶棺相送，不离不弃。就连曾经的敌人都尽释前嫌，以故人之情相念。这个稗官野史尽猜度，甚至连太史院众史官都不知道该如何书写的皇帝，终于还是有人以更加真实的形象让他活在百姓的心中，也让他对那个人的情感得以相记。
远处，天岁城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似乎是在为那个远去的帝王送行，作最后的离别。九龙塔缄默如斯，天空之下，回忆之花，渐次怒放。
永初之后，白炎于帝位之上，勤政简朴，夙夜辛劳。不仅下令废除前朝华美宫室，放归宫人，给予遣散银使之回乡与家人团聚。并且制定律法，约束众臣不得对民众行使特权，出行仪仗一切从简，严禁铺张浪费。官员凡事当身体力行者皆须以身作则，一改朝廷上下奢华不实之风。开源节流，与民生息。各类规章条文一经发布，百姓皆喜闻乐见，无不欢欣鼓舞。永初二年三月，天岁百姓戴感皇恩，联名奏请共同出资，于城中心长宁街建一钟楼，起名永安，祈愿天下永安，再无战乱。白炎为百姓之情所动，应允所求。并从国库抽拨所需全部经费，筹建钟楼。永初二年十月，钟楼完工。自此，每逢清晨入夜，天岁城家家户户都能听到从长宁街响起的那一声声清越敦宁的永安钟声。
登基之后的十年，白炎很多次的想起那些因自己而死去，生活被彻底摧毁的人。而第一个让他后悔的人，是燕子名。北岭城守将。虽然他并不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原谅自己的理由。他还记得，那是崇宁七年六月廿九，北陵民变。那一天，他振臂一呼，借势起兵，开始了一条无法倒退不能回头的路。而燕子名，是第一个挡在他面前的人。于是在他的命令下，慕清和为将，兵伐北岭。那一战虽不如天阑一役惨烈，但也是荡气回肠。守将燕子名率城中守军誓死抵抗，背水一战。血漫山野，日月无色。狼烟过后，北岭守军多数战死，城主解钰领残兵降。燕子名以身殉国。而后来他知道，大战前夕，正是燕子名新婚之夜。 只是他的妻子再也等不到他回去。战后，白炎令解钰使人带死城者衣冠归，与县主陈青。崇宁七年七月十四，青集百姓之力，造陵于烟华海畔。县中青壮皆战死北岭，余民多孤儿寡母，却均自愿终日劳作不息。时至今日，那些墓冢依旧未曾完成。竟然有这么多人死去了啊，只是因为自己当初做出的那个决定。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妻儿，该如何承受着悲痛继续生活？想到这些白炎的心就痛到不能再痛。甚至这样的悔恨比失去那个人的遗憾还要巨大。而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纵使有一些过错是无法弥补的。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巫晟在面对这座九龙塔时心里的感觉。
而一年一年，他独自站在这塔上，看尽天岁城每个日夜交替的时分。冬夏春秋，雨雪阴晴，只有他，和他的思念，度过那些数不清的寂寞晨昏。作为帝王，他必须承担天下人的烦恼，忧天下人之忧。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才是幸福的。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想见之人。有时候他会想起过去的那些人。而如今，慕清和远走海外，巫晟在天岁一役之后也带着巫婴的尸身悄然离开。谢婉魂魄早不知投生于何处人家，南宫暮死在了桃花关，洛行天现在有了自己的府邸家人除了上朝也很少入宫，同胞所生的兄弟也已受封秦王去了自己的封地，相隔遥远。故人离散，逝者如川。顾长宁返京之后，每每修史犯忌，更让他想起那些过往之事。长夜叹息，余此残身。他想，现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梦里的那个人，何时才会真正魂梦归来，接引自己去往那只有她和他默然相对寂静欢喜的世界？九龙塔石室之中，白炎的眼泪无声落下。满壁画像，一室沉默。只有塔外的天岁城，永夜相记，钟声明心。
又是一年的中秋夜。
“星辰非昨夜，秋风起故思。又到月明时，君心知不知？月圆人难圆，何使两难全？感此中宵立，终岁怀戚戚。”独登高楼，九龙塔寂。白炎于塔上看着那年复一年阴晴圆缺的明月，它一直在那里，从亘古开始，以致千年万年后的朝代它都会在那里。这种孤独，永恒而深邃。就像这月夜之下万籁俱静的天岁城，这偌大的江山在这夜里静谧得一丝声息也无。他不禁想，此刻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也像这般寂静。这日日月月，他独自在这世间，面对这一场她留给他的江山永夜，山河永寂。只有他的思念，时刻提醒着他，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了。可是，他需要她，无论任何地方，他一定要找到她。而他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白炎知道，这个世间，唯一能让他再见到她的人，只有巫晟。这座由冤魂白骨融合血与火建造而成的九龙塔的缔造者。世人都以为自己独居于九龙塔，废弃前朝宫室只是由于对前朝皇室的憎恨以及天生冷郁的孤僻性格。而不知道这只是其中之一，另外的原因则是巫晟离开之前自己答应过他，要继续替他安镇和超度塔内禁锢的幽魂。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份天命，这种力量能震慑塔中亡灵，确保它们在重入轮回之前不能出塔为害。虽然他曾经跟自己说过这个世间不存在招魂之术，但是白炎从看到他带着巫婴的尸身离开时的那种目光时就肯定，他并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的事实。而这么多年来，白炎也从未停止过对巫晟的寻找及一切与他有关传闻消息的搜集。而最近传来的回报，终于让白炎露出满意的神色。
国师巫晟在天岁一役后飘然远去，不知所踪。永初后，市井犹有歌者，歌曰：大慈悲者，国师白发。而没人知道的是，他带着那个一生都为他奉献的寂静女子去了哪里。只是偶然有传言，曾有人在某个美丽的地方见过一个白发男子 ，他总是念着奇怪的咒语，然后望着身后明明一无所有的空旷处，露出莫名的微笑。有人说，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就有一滴血落下，沁入地面的瞬间消失不见。而见过他的人都说，那个男子仿佛日趋衰弱。然而国师巫晟容颜不改风华无双，那真的是他吗？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神微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喜悦。原来他真的骗了自己，原来这个世间果然有招魂之术。白炎笑了，笑得像一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那么开心，那么满足。
自从开国之后，每日在九龙塔的等待，是白炎唯一觉得放松和幸福的时刻。而得知巫晟以招魂之术带着师妹婴的灵魂行游天下，足迹遍布名山大川，借以实现其生前欲赏遍山河风光之心愿。白炎便派遣各处州府四处寻找巫晟踪迹，终于在通往南疆的必经之路上找到了巫晟。于帝宫中得到消息的白炎不顾臣下反对，悄然出宫，亲身前往，寻求招魂术法。而巫晟也不愿婴魂再受打扰，终于肯将上犯天忌的禁忌之法传授给白炎，同时亦将术法之代价实言相告，令其自作抉择。白炎在听到的那一刻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需要选择，从开始，到现在，从来都不需要。回返天岁之后，白炎夙夜勤政，将所有堆积政事奏章一一批阅完成，并将身后之事秘托于信任之人，等待着最后的一夜。
刺心头血，以血养魂。颂引魂咒，聚三魂，凝七魄。此招魂术，乃世间从未有人使用过之术法。是天地之间至情，也是至为残酷之法。心头血一刺，血流不止，至死方休。施法之人不仅因为紊乱阴阳，自损寿元，还要忍受心房破洞处每日每刻难当之蚀心剧痛。修习术法者施用此法，是以消耗自身灵力直至枯竭为代价。凡人若用此法，更是万不可行，乃以命相换，且只得一夜时间，并不能使死者复活。如此巨大牺牲，以生换死，魂若有灵，定跟随之。铜铃声响，穿越幽冥，天地震动，鬼神哀泣。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用付出代价的。任何选择都有其相应的代价。白炎从起兵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虽然后来看到战事带来的灾难，看到那么多的死亡和牺牲，他是后悔的，是自责的，是痛苦的。但是扪心自问，如果重头再来，面对一样的情况，他想自己也许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况且命运，根本是无法选择的。所以即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有一刻，他也愿意用一切来交换。何况，只是这区区的性命皮囊。若不是为弥补自己一己之私对百姓造成的苦难与亏欠，他早就追随她而去了。他等了十年，整整十年，终于等到他希望的这一刻了。
永初十年末，夜幕降临后的天岁城，大雪从天而降，犹如十年前炎军攻城的那一日。贵妃朱砂自刎堕城。城上敬帝痛失爱妃，失魂落魄。城下白炎怀抱心爱之人遗体，听到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好好活下去。”就在白炎肝肠寸断的悲痛长啸声中，天降大雪。那一场大雪中的战斗惊天动地，留在了天岁每一个百姓的心中。
而今夜，帝宫之中，看着塔外风雪大作的夜空，施用术法之后的白炎端坐于石室蒲团之上，对着壁上七重纱幕后的画像，面带微笑，静静等待着此生最爱的那个人。这一刻，他无比轻松，因为他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重逢，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白炎和朱砂，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死不离。
白炎，他独自等在这塔上已经很久。久到每日相对的画卷都已有些泛黄。直到这一夜，那个人终于出现。看着她施施然走向他，每个步子都轻盈得像舞蹈。他抬眼，看清了月光下她的眼睛。那一刻，帝宫之外，有钟声远远响起。隔着十年光阴，浩雪江山，他轻轻拥住她单薄的肩膀，像抱拥他一生的梦想。
“你回来了。“
全文终。本文根据河图小楼作品《倾尽天下》系列曲目及其完整文案改编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