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钦去四年,无音讯,偶有同行人归,皆言其殁。徐蕙见赵氏二老无依,以与钦幼有婚约故,不肯他嫁,遂自拒官媒,手持灵位,嫁入赵家,以新妇礼侍二老。县人皆称其贤。又十四年,瘟疫过境,县中时有人亡。蕙力护二老不失,终尽瘁而死。又二年,钦归乡,见父母尚在,而贤妻已没,唯抚灵恸哭。时维太业三年,乡亲助钦立贤女碑于县南,以志蕙。 ——《青川县志·贤女传》
“迢迢陌上花,年年颜色好。
不见春来迟 ,但见花开早。
庭树知故事 ,殷殷记今朝。
星辰如此夜 ,风露立中宵。”
太业十一年的初春,青川县外的官道上缓缓行来一位鬓发虚白的中年男子,他一身风尘仆仆,却似乎在这最后即将抵达的时刻,脚步分外沉重。行一步,便驻足许久。因为,他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而直到如今,他终于深刻体会到,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怯的滋味。 眼前的,这是他的故乡,一别三十年的家乡。现在,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他又要怎么回去?
这个问题,从很多年前他便开始问自己。直到现在,依旧没有答案。
望着这路边陌上早早盛开的野花,想起那句流传已久的典故,“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耳边听到前方传来三五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饱经风霜的他,这个甚至面对无数生死时刻都能够不为所动的男人,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在乎,自己在世人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形象。甚至于自己究竟是苏静还是赵钦,到了这一刻,都已经不再重要。
而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就连自己曾经为之牺牲一切的天下,也已经不再是那个天下。
一切又是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苏静望着面前如此接近如此真切的故乡,百感交集。这段记忆,也许终其一世也不会为世人所知,而只能埋藏在自己的心头。
岁月,真是绵长而幽远。而这其间人事,就像此刻远处山间袅袅升起的轻烟,一阵风吹来,就将消散而去,任何痕迹都无法留下。
转首回望,一切是开始于那个遥远的时刻。那一年,正是崇宁元年,当时还是赵钦的自己惜别父母和恋人徐蕙,上京赶考。就是在这条路上,徐蕙久久地站在身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而直到走过转弯处很远的时候他才敢回身。因为,他不敢去看恋人那依依不舍的目光,不敢看她眼中隐忍的泪光。
那一天,徐蕙就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别,此生此世与自己所爱之人再也不可能相见。如今终于再见,却已经是阴阳相隔。
徐蕙墓前。苏静看着面前墓碑上徐蕙的名字,这个终生爱着自己的女子,此刻她安静地躺在这里,无论自己再对她说多少次的悔恨道歉,都再也不能求得她的原谅。而无论自己是为了什么,无论有着多少的原因,他对于她的亏欠都是无法推卸的,也再也没有机会偿还。
他唯一为她做的事情,竟然只是在她死后为她立了这块碑,给了她早就理所应当该得到的那个名分。而这个名分,他已经欠了她很多年了。这块碑,是太业三年的时候,他以探查周国边境兵力部署为名奉齐主之命潜返故国时所立。而其实,那一次,他是根据白炎生前就留下的安排,暗中与早就在烟华海上培植力量的慕请和联络,准备着对东齐的最重要的一战。
他这一生都作为一个影子,一个背叛者而存在。从崇宁元年上京赶考的路上,当白炎将他从山匪的刀口救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的命运就此天翻地覆。从此之后,赵钦不复存在。活下来的,只是苏静。
继续上京赴考,以苏静之名进入太史院,与谢卿顾长宁结交,和顾谢二人并称太史院三杰,引领新党同长平旧党相争,伺机搅乱朝堂,悄然潜伏于大卫庙堂,提供白炎所需要的一切消息,暗地筹谋,掀起一次次波澜,直到崇宁之乱的开始。
一切的一切,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再也无法回头。
虽然这一切,都是按照白炎的命令,但其实也是自己的志向。寒窗十年,不就是为了一朝功成名就,能为天下疾苦百姓发声,向这世间一切的不公抗争。尽管白炎从来都说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女人,但苏静看来,他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对于这个世间一直以来的愤怒。所以他才想要扭转一切,以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而这场改变,当然必然就如历史中的每一场战争一样,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无穷的毁灭。
当那时的苏静以御史的身份站在朝堂上的时候,作为一名御史言官,他当然了解那些不断从各地传来的战报字里行间有多少死亡,鲜血,以及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是他们都已经不能停下。已经走到了那一步,如果停下,所有的鲜血和牺牲,都只会白费。
于是,当白炎的周军兵临天岁城下的那一日,他做出了生命中最艰难的抉择。他出卖了这一生最好的两个朋友。作为一个奸细,似乎这样的结局本来就不可避免。只是,当一切真切发生的时候,还是比想象的要痛苦得多,残酷得多。
而他最没有想到的是,谢卿竟然宁死不降,自焚于室。或者,其实他早该想到的,谢卿原本就是他们三个里最为朴实最为憨厚的,做事做人也从来没有像他和顾长宁一般跳脱飞扬,锋芒尽露。他最沉默,最简单,却又是他们三个里最为执着,最为坚定,甚至最固执的。所以她选择的方式也是最直接,最激烈的。作为谢家子弟,这样的选择几乎就是必然的。
那一天,当他终于与两位生死挚交刀剑相对,当他看到他们不能相信并且刺痛的眼神时,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愧疚和痛苦。而这样的痛苦,他却必须承受一次又一次。
天岁城破了,白炎终究没有得到他唯一想要的,他为之倾尽天下的那个人当着他的面从城墙上自刎坠下。而苏静,也几乎失去了生命里最后剩下不多的真实。后来,白炎登基为周帝,清朝堂,鸩敬帝。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有一天突然接到白炎的密令,召他入宫。那一次白炎告诉他,也许这个天下还需要他再牺牲一次。他看着它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立刻就可以恢复赵钦的名字,衣锦还乡。
原来,烟华海对面的东齐帝君苻坚眼见周国刚刚立国,一切尚未平定,不愿再遵守约定,开始对烟华海这边的疆土蠢蠢欲动。于是,苏静再一次以背叛者的身份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冒着必死的危险远赴千里之外的敌国。经过无数艰辛和经营,终于进入了东齐的朝堂,得到苻坚的信任。
这一去,又是十多年。
他就在东齐等啊,等啊,却等到了白炎薨逝的消息。白炎一死,他以为周国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以及存在。那时候,他差一点彻底崩溃。
可是,他连选择去死的自由都没有。或者,他本来就早已经死了。苏静本就只是作为一个奸细而活,从来就只是一个幽灵。活着,或者死去,又有什么不同。
太业三年,他终于说服齐主苻坚,以刺探军情之名回到了睽违多年的故国,重返他昔日的故乡,青川。当他回到家,从老父母的口中听到徐蕙所做的一切之后,他才突然发现,除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被自己背叛的人,容熙,谢卿,顾长宁,他还亏欠了一个人,也是他亏欠得最多的一个人。那就是被他忘记的,家乡的爱人。
那一日,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在青川县南边的高山上为她修墓立碑。他知道,她一直想看更远的地方,想看一看这世间上所有她没有机会看到的美。那一天,他对着她的墓恸哭不已。
他知道,他失去了这个世间上最爱自己的人,也失去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徐蕙,她可能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相信他会回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一个位赵钦活着,为赵钦死去的人。其他的人记得的都是苏静,只有她,永远记得那个赵钦。
而苏静,再也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就在他想到死亡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个人,就是慕清和。
原来崇宁二年,慕清和为保父兄家族而不得不交回兵权远走海外,这一切又是白炎和慕清和早就商量好的。苏静看着慕清和的时候,不禁心中叹息,白炎啊白炎,连死了你都不放过我们这些人。
又五年之后,太业八年,最重要的那一战终于到来了。齐主苻坚决定御驾亲征,亲率大军攻打周国。苏静将消息秘密传送至烟华海上的慕清和处,再由慕清和传书给武帝白彻。一场准备已久的大战终于打响了。
而这,也是苏静等待已久的结束。
烟华海一战,谢氏指挥的北府军与慕清和秘密训练的海军前后夹击,于东齐大军渡海至半的时候截断齐军后路,冲乱齐军战船,导致齐军军心大乱,号称百万的大军迅速溃败。苻坚带领一部分残兵侥幸逃生,一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回到长安,又经西燕慕容冲之乱,国力大损,再也没有觊觎烟华海南方的力量。
时间真的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尽管这个天下不断变换,它却从来未曾在意,只一心一意决绝向前。而如今,江山再度涅槃。苏静回到青川的路上,已经听到了武帝白彻罪己退位,禅位于琅琊王的消息。
很快,这个天下又要改换名姓了。不过,那又如何呢?这山河万里,何曾在意过它上面来来去去的人呢?
这尘世之间,红尘滚滚,无论帝王或者平民,活着这一生,辛苦或轻松,欢喜或苦痛,得到或失去,最终都与谁家天下这样虚无的答案无关,而只在自心。
夜降临的时候,明月依旧从天涯升起,照亮这片荒凉世间。
谁在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本文根据河图小楼《倾尽天下》专辑歌曲《陌上花早》以及专辑完整文案改编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