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业二年,
天岁琳琅轩于遣出宫人处收画卷一幅,
鉴为公子真迹,
遂说城守献之于武帝。
画中女子眉间朱砂一点,
颜色犹胜摇光皇后,
帝见而叹之,
曰:
春风复来,
故人安在?
以帝好之,
王公一时争夺画卷。
——天岁城志·墨离传
当多年以后,武帝白彻重新再次见到这幅《春风娉婷图》的时候,他抬首望向这深宫之外那广阔无垠的苍穹,眼中一片苍茫,像回想起了这一生所有无法诉说的往事。
春风复来,故人零落。
原来一眨眼,都已经二十年过去了。过往缄默,唯余叹息。而年华如梦,似风过青萍。
皇后楚落立在身后,看着这个自己选择却似乎从来未曾真正了解的男人,感觉到画幅展开之时这个男人背影之间透出的深重孤独,与难言怅惘。
他怀念的那些事那些人究竟是怎样的难忘,令他夜夜梦萦,甚至夜深人静时在寝宫之中 哭泣得像个孩子。还有那个,他每每梦魇惊醒时脱口而出的名字.
他身上这种既带着帝王沉府,又夹杂着脆弱忧郁的气息,就是最开始时令她怦然心动,继而答应义父王羲之,嫁入帝宫成为王氏与皇家联姻政治的枢纽的原因。
即使,她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属。
而此刻,她看着他面对眼前的这幅画露出的深深思念,她清楚那并不只是对心中人的怀恋,而是一种岁月之后回忆一生的惆怅忧伤。她知道,他又想起了兄长白炎,还有从前的自己。
而白彻望着宫檐之外的天空,感觉那年的春风再度吹拂而来。
长平二十七年,十岁的白彻与适时十二岁的哥哥白炎正寄居周家。那个时候,天真无邪的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也不知道父亲白帅在将自己两兄弟带返京城之后,便因军权过大多方觊觎,居其位而怀璧其罪。更功高震主受帝王顾忌而自觉忠义难两全,又加妻子吴氏亡故之痛打击,心灰意冷,卸去边关统帅之职,进京向帝王表明心迹之后,将二子托付故友周凤即独自返回阳关,自尽于吴氏墓前。
这一年,正是天岁的初春。哥哥白炎于城中墨离轩跟随名师靖公学艺。而这一日,靖公兴起,携弟子白炎与老友丞相周凤一家出城踏春游玩。
那一天,他们来到的,正是整个天岁城都家喻户晓的私家园林,城西陆园。去往陆园的路上,一路榴花开得热烈而醉人。对于那时尚在懵懂儿时的他们来说,一眼望去,仿佛那火红的榴花一直绵延到天尽头,令他们兴奋雀跃不已。只有哥哥白炎,他的眼光始终在身边的佳燕姐姐身上。
回想起来,也许那个时候,哥哥便已经对娉婷之龄的佳燕情根深种。也已经注定了之后将会到来的一切。而这画上的美人额间的朱砂,还有那鬓侧的簪花, 恐怕是风霜到来之前的,最纯净而美好的时候了。
而这幅画,世人都以为墨离所作的春风画卷,正是当年才十二岁的哥哥白炎看着陆园林间回眸一笑的佳燕姐姐,想要永远留住这种美好而挥笔画下的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可惜,后来世人记得的都只是那幅令墨离之名闻名天下的《天岁春日行游园图》,而这幅为心爱女子所作的《春风娉婷图》失落于年华之中,被所有人遗忘。如今再度重现,却已经人事惘然。
而墨离,其实只是当初哥哥白炎为掩饰心意,随意解释为因学艺于墨离轩所以以轩名印鉴落款 。其实,白彻知道,哥哥白炎心里想的是另外两个字,莫离。他希望,身畔佳人永世不离。然而,这个愿望,最终被证明,只是悲剧的开始。只是,一份永远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刻的美好奢望。再后来,画为靖公带回悬于墨离轩,艳惊四座,满城皆知。公子墨离,由此相传竟成佳话。而当时尚仍年少的白炎见已成事实,加之老师靖公甚为自豪,便未再解释。而更深的原因却是,他并不希望人们将那个墨离当作自己。因为,他的画只为佳燕一人而作。而那幅《春风娉婷图》随着之后崇宁之乱中天岁城陷于战火,靖公痛弟子白炎之反回归故乡,墨离轩败落,消失不见。
乱世之间,曾经的美好转眼破碎。而遗憾的,又何止是他们?
白彻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他一生都对不起的那个人。此刻她是否安好?
如今,他也终于懂得了当年哥哥白炎对佳燕姐姐的情为什么足以让他决定倾尽天下。而白彻自己,却终究没能做到像兄长那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
那一年,陆园之中,孩提的他们欢欣鼓舞,穿梭于桃红绿柳之中,那个时候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座美丽的园子代表的却是一个哀伤的故事。而当时的白炎与周佳燕更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也会和这个故事的结局,别无二致。宿命,已经在那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的身边,窥探,并且嘲笑他们当下的快乐,与无知。
九年后,长平三十六年六月,卫明帝驾崩。太子容熙继位,改元崇宁,是为卫敬帝。同时,太史顾家山告老还乡。
十月,敬帝容熙亲赴天阑贺老太史顾家山恩荣宴,赐顾家“千秋铁笔”,召顾老太史之子顾长宁入太史院。顾长宁为众人忽视,心有戚戚。惟谢婉相知,以为安慰。
翌日,容熙于周家见白炎周佳燕,宿命砥定。
至今白彻都记得,在阳关拜祭父母之后,哥哥白炎决意一个人返回天阑,他放心不下,是以特意派了心腹之人跟随,暗中护卫。而奏报之中,那一日在周家,哥哥白炎强行压抑着对眼前卫帝的仇恨,逞强否认了自己对佳燕姐姐的心意。他想,那应当是哥哥白炎后来一生都为之追悔的错误。
而那一天,温婉柔情的佳燕姐姐于周家花园栖燕亭下,跳起那支绝美的舞。反弹琵琶,那是早已失传的飞天之舞。而这支舞,看似为帝王而跳,然容熙与白炎心里都清楚,这最后一支舞,是为白炎而跳。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时光缓慢而又决绝地带走了一切回忆,所有有过的美好都变成气泡般的梦境,不可触及。一旦碰触,碎裂无痕。那是只有记得的人,才能体会的心痛。
崇宁元年十月,卫帝容熙下旨召朱砂入宫,封美人。二年十二月,敬帝废后。三年元月,朱砂晋为贵妃。
四年五月,天阑太守谢怀瑾长女婉以殿前武试第一请任天阑守将。
七月,左相慕文远次子清和初识白炎。
宿命无情而又迅速地推动着所有人,走到他们应该站定的位置。结局已定,无法更改。
而就在崇宁七年那一年,宿命的时刻终于降临。
七年四月,慕清和再遇白炎,述己志。六月,北陵民变,白炎借势起兵。
七年七月,白炎以和为将,兵伐北岭,攻北方第一城天阑,是为崇宁之乱。天阑守将谢婉苦战无援,不降而死。
鲜血和悲剧如同无法抵挡的洪流,再不回头,奔流向前。
崇宁八年元月,炎军临帝都天岁。国师巫晟以一人之力阻其于帝都外三日,其后不知所踪。天岁城陷。贵妃朱砂堕城殉国。
白彻永远不会忘记,攻天岁城的那一日,佳燕姐姐横剑自刎堕下城来的景象。兄长白炎抱着佳燕姐姐的尸身,撕心裂肺地哭叫。那是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永生难忘的痛彻心扉。
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白彻能够理解哥哥对容熙的恨,所以才将之赐死。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要再过一些年,他才明白他还是没有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自己的这个兄长。他没有想到,哥哥白炎竟然并没有真的毒死敬帝,却甘愿背上这个罪名。
哥哥白炎即位之后,定国号为周,改元永初。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为纪念那个人。只是无人敢提。是啊,周,是她的姓氏。永初,永远如初,则是他永远不能实现的希冀。
天岁城陷之日,御史苏静不知所踪,谢卿自焚于室,顾长宁降。而在这场战乱之中,天岁最有名的画者墨离自此消失,人以为殁。却无人知道,这只是因为白炎唯一想画的那个人再也不在了。
永初元年四月,慕清和以将印换取慕氏平安百年之帝王承诺,远海外走。顾氏一门返京,顾长宁复职修史。
十年十一月,传闻墨离入宫献上前朝贵妃画像一幅后离去。而所谓的那幅墨离献上的画像,便是为帝之后的日子里,白炎自囚于九龙塔,十年无尽的日日夜夜,穷尽心力呕心泣血作出的最后一幅画,便是那幅悬于七重纱幕背后的神秘画像。
多年以后,白彻才恍然明白,那个在哥哥白炎将死之前入宫见他最后一面的人,正是当年夺走他心爱之人又被他夺去江山的,不知道该说是朋友还是敌人的故人,敬帝容熙。
而在倾国的十年之后,哥哥白炎终究追随佳燕姐姐而去。他身后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于是所有关于周朝开国皇帝的谜团,都与那悬于九重宝塔之上隐在七重纱幕背后的画像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就连被称为笔落千秋的太史院之首顾长宁,也无法书写这段关于帝王和前朝贵妃的传奇情事。
所以,无论他曾经怎么为她倾尽天下,也终究会在某一天被世人所忘记的。也许,他也并未想要被人记住。他所有的希望,都只是她。而也许,再过百年,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白彻,记得他也曾经爱过那么一个人。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这深宫之中的日日夜夜,白彻越来越理解当年的哥哥,明白他成为帝王之后却日夜感觉到的那种,山河永寂,江山永夜。
风萧萧,雨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醒无聊,醉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道凝。”
那个叫作谢道凝的女子,如今已为人妇。而她,是否已经忘记了他?
前尘旧事,如出一辙。白彻苦笑无声。只如今,明月依旧照亮那离人所在的天涯,问最后谁何曾得到了心中的蒹葭。
而那些有过的江山嘶鸣战马,那曾于怀抱中响彻的寂静喧哗。只剩下风过后天地一片肃杀。
容华谢后有人君临天下,他登上九重宝塔,看过那一夜,流星飒沓。
白彻望着天外的云朵,它们悠然来去。九龙塔上的那抹孤影已经逝去,只有自己步着他的足迹再历一次。
他想起,那一年,春光里,哥哥系发挽袖铺纸研墨,佳人林间而过,回眸灿笑。
一晃眼,就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如一眼花开落。
回到那一刹那,岁月无声也让人害怕。
春又来,枯藤都已长出枝桠,方惊觉鬓边华发已生。原来时光已翩然轻擦。而不变的,只有梦中楼上月下,那年那人却永远眉目依旧。
真是如古今多少痴人词客所吟,案上残红雨打风吹落,一坛愿酒又十年蹉跎。
那年的春风消失在青苹末,只剩下满室沉默,伴我。
本文改编自河图小楼作品《倾尽天下》 系列及其完整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