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釉烛台的光圈恰好晕染出巴掌大的明亮,她从齐胸襦裙的褶子里取出半寸小竹筒,恰好在光晕里棯开短短几个墨字,“权宜之计,暂从为妥。”
夜凉如水的夜里,她的心仿佛冬日饮下雪水,更加冷了。进宫的每一个的夜晚,置身于灯火里细心修整的亭台楼阁,独运匠心的雕梁画栋,却像守着成片成片的死寂和孤苦,但心里却是坚持的,她只要想到长大的山峦鹄雁,想起自己踏在泥土里的寸寸脚印,想到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的抱负,即便身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从踏入宫门那一刻,便如同落叶之于江河,无所依凭,但他每每想起还有一个人要定时用飞鸽传来书密,等待她的回信,她就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人心里,那个人也明白自己的心意。
皇帝看似杀掠无度,荒淫无道,却又时常像个找不到妈妈的鼻涕虫,万籁无声时扯着她的衣角,像在央求自己不要离去。她自然是不敢违逆,抚着皇帝的发际,等待他依偎在自己怀里熟熟睡去。她心里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男人,或者慕容鹄在她心里压根就不能算作男人,她知道,这个威风八面的九五至尊有着一个玻璃般易碎的心,每到无人时,他就会雁姐姐,雁妈妈的乱叫,仿佛撒娇的小孩,蹭着自己的衣衫,蹭着自己的乳房,一直到蹭出泪来。
慕容鹄以为,雁姐姐是自己唯一的依靠;雁奴以为,他这样依赖自己,不过是因为画像上那位早早离开慕容鹄的母亲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容貌,慕容鹄能依在自己身上,自己却感觉不到他的体温,支撑她的人,在遥遥千里之外,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师傅,更是他的依靠,一如慕容鹄依赖自己。
关于的师傅,一直追溯到记忆源头也找不出个根由,从她有生到这个人世以来,她就认识师傅,记忆或许就开始于师傅。师傅教她习武,教她认字,她最喜欢断鸿坞还没有那么兴盛时,师傅走到汉人聚居的地方,看着他一身白衣,站在讲坛上,传经授道,告诉汉人们过去和未来,用无比权威的声音告诉他们,他们并不生来就是大虞的狗刍。她喜欢这样的师傅,仿佛千年前走来的圣人,高洁到不容侵近。
乃至于十六岁那年师傅要了她的身体,乃至于他送自己来这个囚笼一般的皇宫,他在她心里,都仍旧是那个至圣先师一般的人物,重未走下神坛,仰望着都会感到窒息,若是对他有所违抗,简直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在慕容鹄面前,却是另一番景象,虽然自己对他也是唯命是从,不敢丝毫懈怠,就算他慕容鹄做再滑稽可笑的事情,她也会好好去配合,去夸赞他,去哄他,可是她心里却是瞧不起慕容鹄的,如果说对师傅是仰望,那么对于慕容鹄,就是俯视,是蔑视。
她觉得,为师父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终于会得到回报;屈从在慕容鹄身前那些违心事,也终将让慕容鹄自寻苦果。
两个月前,师傅飞鸽传书来说要趁邺城兵力空虚之时赶在凌羽之前奇袭,同时拿下江南和邺城,则天下可定,唯一的难处是事前联络好的内应黄仁还没有落实。这黄仁本身被慕容鹄杀死的黄叙的儿子,慕容鹄却为了图任人唯贤的雅号仍旧用他守城,此刻只要利用黄仁对慕容鹄的仇恨,让他打开城门,用很少的兵力就能拿下邺城。
但问题,也出在了黄仁身上。
那夜,雁奴乔装进了黄仁府上,冒死讲明了一切,黄仁思忖再三,表示愿意配合,却不要高官厚禄,只要一个人。
“谁?”黑漆斗篷下的雁奴露出圆润的脸庞,问道。
“你。”
雁奴既不愿坏了师傅的大事,也不愿再嫁他人,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嘴上先应允着,回头写好信笺,飞传冀州。
日复一日的等待,她等来的却是小心翼翼打开后,冰冷的“权宜之计,暂从为妥”八个大字,霎然间,她的心变得和夜色一般空寂。
慕容鹄得到苏篁翎以后,变得更加反复无常,时而对自己毫不过问,只顾着与苏篁翎耳鬓厮磨,时而又像回到了刚纳自己入宫时的境况,奋力挣开所有的阻拦,包括苏篁翎,连着几夜召幸自己,却只为把自己当做母亲撒娇。
她觉得,自己这下真成了皇陵前的孤魂野鬼,再无人可以招魂,就算自己的道士师傅,也不行。
时间终于来到了无可挽回的节骨眼上,黄仁找她要人,师傅找她要城,而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在这些虎狼枭强面前,什么也拿不出来。
她决定了,如果到时候局面无可挽回,便从这邺城楼上跳下去,不管对谁,都算有个交代。
慕容鹄却把她叫去了灵隐寺。
仍旧是那副画像前,仍旧是那个清瘦孤远的背影,她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慕容鹄。
“雁奴,如果有一局一开始就注定会输的棋让你下,你会怎么做?”慕容鹄语气里带着悲凉。
“我什么也做不了。”
“天下本就纷乱,而朝中,上至司马首辅,下到一个守城的黄仁,没有不各存私心的。”
“原来你都知道。”
“知道又有什么用,一人岂可回天?”慕容鹄转过身来,眼里满是怒气,见到雁奴,却又顷刻消弭。
“那你也应该知道了,我也是各存私心中的一个。”雁奴眼睛茫然地看着慕容鹄,似乎已再无牵挂。
慕容鹄猛然间面露凶光,顺手拿起剑走到雁奴身旁,像气鼓了的气球,眼看着就要气得爆炸,雁奴倒一点不怕他,就算慕容鹄立马把她砍了,她反而会卸下一身包袱,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做回断鸿山上那个无拘无束的小姑娘。
慕容鹄拿着剑围着雁奴转,却无计可施,最后又回过身躯,几剑把乱劈,竟然将母亲的画像砍得稀烂。仍是小孩子赌气的语气,“你以为你像我的母亲吗?我只是玩弄你,你根本不像!不像!!这个女人是我叫画师照着你的模样画的!!!”说着,又用力砍了几剑画里人。
雁奴颓然地弯下腰,冷笑两声,便再笑不出来,她的唇已被慕容鹄的温度堵住。突如其来的亲吻竟让她感到有些窒息,心里一个劲骂着,“疯子!”“疯子!”
传说,精神病也是会传染的。
所以在苏篁翎死后,大虞苟延残喘的最后几个月里,雁奴和慕容鹄疯狂的**,就像吃了五石散,热气散不出去一般日夜不停,必须用男欢女爱的方式释放心里的孤苦。雁奴背叛了师傅,断鸿坞的奇袭部队被慕容鹄早早埋伏,慕容鹄则背叛了大虞,他再无心理那些地方割据,军阀混战,他们或许在相依为命。
或者说,是天下背叛了他们,把他们困在了邺城的皇宫里,失去了所有像个正常人的机会。
终于,凌羽来了,带着望不到尽头的军队来了,慕容鹄索性开了城门,在皇宫里点起火种,火光漫天,像是天上的红霞降临大地。
慕容鹄命令雁奴离开,却发现自己第一次无法支使这个女人。
雁奴在灼人的火光里走进慕容鹄,拥他入怀,慕容鹄像往常一样没有拒绝,雁奴的声音很轻,只刚好比木炭燃烧的声音重一点,“我,爱你吗?”
“你爱我,但你不知道。”慕容鹄的语气重未如此坚定和成熟过。
雁奴继续问,“那,你爱我吗?”
“也许要下一世,我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