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盛大而隆重,客人们端着酒杯抢着挤在他身前,只为和他说上只字片语,他也投桃报李,对所有人笑脸相迎,在觥筹交错间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说的话,他们看自己的眼神,甚至是他们所穿的衣物,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邺城,乃至于属于自己的大虞,就要来了,在醇酒的刺激下,迷迷蒙蒙间竟觉大堂里仙乐飘飘,歌儿舞女彩带霓虹,俏颜娇态,竟像神仙境界,有种不该出现的虚无缥缈的感受。
他知道,自己醉了,尤其在乐声终于停歇,宾客一一告辞后,他更加明白,是自己醉了,无论如何逃避,无论如何祈求,都无可挽回,也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挽回的,除了,那个人,那场相遇。
在自己还是三品侍郎时,先帝突然叫宫里的太监在夜里召见了自己,并且吩咐事出紧急,不要告知旁人。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先帝召见自己并不谈什么国家社稷,几句旁敲侧击,终于摊开牌面向他发问,“朕想找一个人去指证首辅这次科举舞弊之事,奈何没有好的人选,此人既要有说话的分量,又要必须是陆彦亲近之人,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
司马芳向来知道揣摩皇帝的心意,他知道皇帝觉得陆家势大,威胁到了皇族的统治,平衡臣子,向来是皇帝的必修课,他也尝劝过岳丈藏锋敛刃,奈何饱读儒家经典的陆彦始终坚信身子不怕影子歪,不愿屈服于权谋。
司马芳头脑从没有转得这么快过,一个个保全陆家,挽回陆家的计策在头脑里生发,否定,然后再生发,再否定。
他知道,如果不愿意和皇帝同谋,自己必然也会受到牵连,为今之计,他只有尽可能劝皇帝留住陆彦性命。
“皇上,微臣以为陆彦虽然罪大,但念在他几十年为大虞江山不辞辛劳的份上,准他告老还乡就是了,想来他一介文臣,也知道其中的道理。”
本已婉转如此,皇帝却一点不肯让步,顾左右而言他,试探道,“听闻司马大人与陆彦的女儿新婚燕尔,不知道娇妻可还满意?”
“贱内还算本分,谢皇……”话还未完,却被皇帝抢声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召见你吗?”
司马芳知道自作聪明乃是大忌,只能说,“不知道。”
“朕是为保全你一家,朕要杀陆彦,也是为了保全你,有一个陆彦够了,有一个司马芳,对大虞来说,也已经绰绰有余,还望司马大人不要辜负朕的好意。”
好一个借刀杀人。司马芳跪在地上,抬头瞟了瞟皇帝,他正悠然自得地捧起热茶,在杯衔上轻轻抿着,似是在缓缓品尝,似是在等候什么。
在气氛陷入僵硬,在皇帝发怒之前,他下了决心,“罪臣陆彦之事,臣立刻便去办,谢皇上恕臣牵连之罪。”
皇帝放下茶杯,志得意满地笑了,“司马大人爱妻的牵连之罪,朕也一并赦免了。”
后来妻子陆盈盈发疯时,他的心底总会生出缕缕呛人黑烟一般的幽怨,他伫立在那里呆看着疯言疯语的旗子,心里一个劲的埋怨——为什么皇帝这个外人都看出了她是自己心里最看重的人,并已此为诱饵拉他下水,妻子为什么就这么糊涂,为什么不顾一切的执意要离他而去,为什么就不似初识时那般心意相投。
悲哀的是,朝廷里,皇帝和大臣各自揣摩心意,倒成了心意相投之人,彼此却似冷血动物般毫无感情,自己和妻子情深意重,却永远不会再相识相知。
他记不起是哪个晚上,一到夜晚就脆弱敏感的心被面前的端坐的黑影吓了个半死,这是有着重重守卫的司马首辅府的卧室,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悠闲自得地坐在这里,哪怕是自己,哪怕是自己这个二指禅百年来最得意的门生,他想到这里,却又赶快否定了自己,带着陷入黑暗深渊一般的恐惧对自己连连说不,二指禅百年来最得意的门生还有一个人。
面前这个把剑靠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在他点燃油灯时轮廓迅即画上了色彩,如他所料,不是别人,正是陆中缝。
“师兄,你听我说,上一任的狗皇帝害死了岳父,我确实知情,却已经无法挽回,为了保全陆家……”司马芳慌了神,说话的速度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知道,早已不习武艺的自己在陆中缝手里过不了三招。
“我不是来取你性命,我只想知道,盈盈和云儿过的好不好。”陆中缝脸上的伤痕像是在诉说这几年亡命天涯的艰辛,语气却还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只是一如漂泊江湖的游侠,若是有了牵挂,无论走得再远,心便无法逍遥,再不理世事,云淡风轻里却总有断线风筝在飞舞。
司马芳告诉陆中缝,一切都好,他见陆中缝对自己并没有如何深重的敌意,甚至还邀约他留在邺城,日后一起杀了慕容鹄,为陆彦报仇。
陆中缝虽未答应,却也承诺会在适当的时机帮司马芳一把,这让司马芳喜出望外,而支持以后,司马芳坐在首辅的位置,在朝中默默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一面静待内乱的时机,随时准备着去取慕容鹄的首级。
不断的得到,权利不断的壮大,却仍旧无法弥补司马芳内心的缺损,他自己知道,就像当初舍弃陆彦一样,他在以后还会舍弃更多人,为了这条不归路,为了这条自私地向着全力顶峰迈进的不归路,一路狂奔。
直到陆盈盈的丫鬟日轮,那个告知陆盈盈真相的人也将真相告诉了自己的儿子,直到自己死在了儿子剑下,司马芳倒下了,却终于发现,这一路,是那么累,那样事与愿违,一开始他想得到的却成了他一生不敢直视的伤痛。
所有的事情都败露了,不只是谋反之事,甚至包括自己对陆家人的谎言,他却不再惊恐,他在这一刻似乎才做到了宠辱不惊,因为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卸下了所有他一直渴求的,一直醉心的,却在此时感到一文不值的野心。
阳寿将尽,躺在长宁宫冰冷的大殿上,视线模糊成一片雪白,仿佛眼前,那个人还是十几岁的模样,娇巧地向自己笑着,一点点,融化了所有的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