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郭小寒的房间和苏篁翎的布置别无二致,只是落地窗换成了朱绮雕窗,玻璃桌椅变作蝶几书案,榻榻米成了彩凤软榻,换了模样,那布局,却依然刻骨铭心。
杀死苏篁翎时,虽然也曾惊惧惶恐,但我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我是在万不得已之下为救师姐而杀人,苏篁翎起了歹心,我便没了选择,再说,古代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杀死苏篁翎,不知为何,我反倒安下心来,像是海上狂放的风浪顷刻间被一股脑装进密闭的容器里,再没了张狂的资本,直到我想起了自己,我抛下了那个我多么嫉妒缘分的身份,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暗流汹涌。
苏篁翎的鲜血艳红而温暖,在冰冷的地上晕染开来,一点点血色落地生花,仿佛盛开的红玫瑰,一簇拥着一簇,置身其中,如冬日沐于暖阳,如酷暑得饮寒冰。偶有倒刺突出,划伤肌理,那玫瑰却又变成烈火灼灼,从脚底扑了上来,让人无处躲藏,心口只能默默承受真相的烧蚀,并在火光映衬中亲眼目睹自己是如何的无地自容,如何地惶惑不安。
不管我编了一个多完美的故事,不管我杀的人是苏篁翎还哥哥郭小寒,如火的血色终于还是把合情合理的安慰烧得一干二净。十六岁那年,哥哥从大学回来,在他的房间,我借着问他大学生活地时机,学着所有人一样去赞赏他,然后,在他不屑地转过身收拾东西时,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美工刀。
刀口没入身体时他痉挛惊恐的颤抖,鲜血沿着伤口溢出的粘稠红热,他看着我说不出话的惊讶,一如苏篁翎当日,或者,我编造的苏篁翎就像他那样,在最灿烂时急速地枯萎。剧情在不同的时空重复着,我害怕哥哥叫出来,更害怕他反抗,我握着美工刀的手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一刀一刀刺下去,像毒瘾深重的吸毒者捡到了一大带卡洛因,每刺一刀,不安便能在激起的鲜血中得到抚慰,终于不可自拔,终于在不能回头时才清醒,回望独木桥铺成的弯弯曲曲的不归路,这十几年竟走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可避免,如此病入膏肓……
哥哥的身体渗在血里,变成了死物。
卑微和不安却早已让我成了死物,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用体温温暖体温,用埋下头的黑暗掩耳盗铃。
“我能保护你,再也不受伤害;我能保护你,我一刻不离地仰望着你,你就是我的世界。”
如此熟悉的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讽刺和不甘似凄风苦雨敲在心上,却始终没能唤起我的尊严和勇气,哥哥的鲜血淌了过来,我伸过手指沾了一点尝在嘴里,又甜又咸的味道仍然无法感觉到丝毫的刺激,我不明白,那个日思夜想的图谋,我今天终于把它实现,我以为我终于斩破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可是转过头,我仍然是那个萎缩在一角,惶惶不安的丑女。
美工刀划破了手腕,模糊的视线里,我的血和跟哥哥的交融在一起,扭曲的窃喜和酸涩也交融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和哥哥又走在了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是不对啊?我记得那天我杀了哥哥以后,我已经再无退路,我不是死了吗?既然已经死了,那个以哥哥郭小寒之名穿越的故事怎么会在我脑海里构建出来,我现在又怎么会躺在医院的床上。
像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师傅早有所料地问道,“你真的全都明白了吗?”
“我死了吗?”
“你没有死,你的哥哥郭小寒死了,但是你自杀后却阴差阳错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到现在,虽然你一直以为自己以郭小寒这个身份穿越了,其实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梦。”
“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我不要再做梦了。”我勉强撑起身子,摇晃着走下床,想要往门口去,却被师傅挡在了面前。
“你现在去找你的父母,你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是个杀人犯!”
我的眼里又浮现出恍然大悟地恐惧。
师傅仍旧不紧不慢,却字字慑人,“更何况,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在梦里,如果是现世,你怎么见得到我这老道。”
我现在才注意到师傅也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的西装革履后面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更骇人听闻的是,他既然是我创造出来的,那我现在岂不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
我还在梦里!
“你是谁?”我的声音如此不安,就像面前这个人随时会取我的性命。
“我是采薇道长啊,”我重未听过师傅的声音如此绵长,“你忘了吗,老道乃呜咽之声所化,说起来,梦璃,你既是我的母亲,又是我的父亲。”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到底哪个是真的?”我吼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现在这个仍然是梦,但已经比之前那个梦更浅了,现世里的你还一点没有知觉的躺在病床上,一日三餐全靠你父母照养。”
“我父母照养?他们会管我的死活?活着的时候他们就从来没有正脸看过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采薇道长意味深长地说道。
“别说我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恶心。”
“我说过我是呜咽之声所化,你的父母在你床边连哭了三天三夜,可你的意识却仿佛无比疲累,无论如何都要睡去,但它最后抗拒不了这个声音,终于只得它转化成了脑海里的梦中之物,也就是——老道。”
“你说你是我爸妈的哭声化来的?他们还会为我哭?你确定不是为了我哥哥?”
师傅满脸无所谓,“老道可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你一直抗拒着这种呜咽之声,所以才有了我。”
胸口空空地,突然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许我有愧于父母,也许我做得太绝了,一夜之间失去了儿子和女儿,还是兄妹相残。
不论是愧疚还是悔恨,最终都沉淀做了惶惑,我现在该怎么办?如果这是梦?那我到底该走出梦境,还是不如就此沉沦在梦里。
“我该怎么办?”
师傅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的事情,要你自己决定。更何况,我也你创造出来的,你问我,和问你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有办法走出梦境吗?”
“有,只要你能在第二层梦里推翻大虞王朝,第二层梦就会崩溃,你自然就能醒来。”
“就是断鸿坞一直在做的事?”
“我本就是为唤醒你而生。”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女猪脚苏篁翎死了,梦中世界就崩溃了吗?”
“属于苏篁翎的世界是崩溃了,但属于你的,还没有。”
师傅双手打开,身体张成十字型,他就像是深海里的漩涡,身边的景物像被他尽数吸了进去,他的声音如同在我身体里吟唱,“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