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采薇道长,没错,是师傅,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师傅。我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他,可他脸上缓缓绽开的笑意却仿佛在告诉我下一秒他就会把所有事一一道来,然后得出一个悬疑惊悚的结论——奇怪的人不是他,这里的外星人,其实是我。
他的重量落在床榻上,弹簧床受力后的反弹作用在身上,告诉我,这是现世的床,没有错,这里是现世。
“这里是?”我并没有开口,因为从见到师父开始我的嘴巴就没有合上。
师父向白炽灯色的窗外遥遥望去,淡薄的神色与在大虞时并无二致,说话的声音如同在叹息,“你终归把苏篁翎杀了。”
“啊?”
“你把她杀了。”
“她要杀师姐,”我着急的抢出声来,沉默几秒又从惶恐中抽离出来,“不不,师父我们不谈这个,我为什么会在现世,还有……你为什么会在现世,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把女主角杀了,小说世界自然就崩溃了。”
“小说世界,你知道小说世界?”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长发如流云般铺展开。
“不仅是小说世界,还是你自己创造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与你讲过,我生于呜咽哀鸣之中。”
“你在说些什么JB?”我不满地朝他吼了出来,在句末想要霸气点爆粗时,却发现什么不对劲,脑海里的海天之际如同划过一条闪电,警醒了睡得正酣的我。
怎么是女声?!都穿越回来了,怎么还是女声?!
师傅的嘴角挑起一丝得意,“现在你该问我你自己是谁了吧?”
“我是……谁?”我竟然甘愿让人牵着鼻子走,问了出来,而这句“我是谁”,仍然毫无意外地是女人的声音,准确地说,是梦璃的声音。
师傅如此合乎时宜地把镜子递到了我面前,那张平淡无奇地,本已经习以为常的脸现在却仿佛咒怨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镜子里不是别人,正是我穿越以后附身的对象,断鸿坞的小师妹:梦璃。
视线从镜子里逃离出来,死死盯着师傅那张可恶地吊胃口的脸,拼命地想在里面找到一个让我的惶惑无依有所靠借的地方,脑袋打上了转了三圈的发条,不听使唤不由自已地运转起来,仿佛真相揭晓前的每一秒若不在思考中挥散毛躁,便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让惊惧容身的地方。
“我是梦璃?难道我其实是梦璃,穿越到现代来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解释同一切的原因,嘴巴像处于是将要哑掉的倒数计时中,不能不一吐为快。
“你不是梦璃,你只是有着她的相貌,但你也不是那个上大学的宅男郭小寒,郭小寒已经死了。”
“第一次穿越回去的时候,家里人也这么说,这么说,我已经死了?”
“你不是郭小寒,又怎么会死,说起来,郭小寒的死,就和苏篁翎一样,与你有着莫大的干系。”
“难道……是我杀了他?我杀了我自己?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如寒冬里一罐雪水从头顶冲到全身,撕扯着垂肩的长发,那双不属于我的手藤蔓一样缠绕着不属于我的头和脸,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痉挛,我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因为原本就没有我,我是谁?这个狂躁不安到随时都会分崩瓦解的人,是谁?
我存在,那我是谁?或者,我不存在,我又该是什么?
千年的不竭的死水向辽远天空远远望去,困顿到明明近在咫尺的天蓝色,却永远无法去拥抱,从有限远望无限,可望而不可即。
只要那么一点一触,可以是一枚漂泊的石子,可以是孤鹜停歇的脚印,甚至它也不介意飘零的落叶,只要能搅动那长满青藻的水面,只要能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指尖轻触在水面,惊起波波水纹。
采薇道长修长白皙的手指停在发际,回忆的水面如此轻易便被搅扰开来,触电般层层荡开。
拨云散雾,人和事都清晰起来。回忆回到了我和苏篁翎独处的房间,房间的摆设与小说世界里的木叶别苑无异,窗格、桌椅、床柜却不再是木质的古香古色,悠然转身便过了几千年,全幻变成了现世的样子,落地窗、玻璃桌椅和榻榻米,换了模样,却没有换位置。
我摊开手,还是那双小巧的女子的手,慌忙去抚摸自己的脸,还是梦璃的轮廓,而我面前,僵死破碎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不是大虞的郡主苏篁翎,是一个我认识的人,这般模样,这样的身材,我再熟悉他不过,他是——郭小寒!
而我,我是梦璃?
像本就没有充满气的气球又被抽空,身子不自觉向后无力地倒去,瘫软的神经让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一把刀子从手里滑落,打在地上,“哐当”作响,本来安静到可以听得见呼吸的房间,更安静了。
身上涂鸦着血迹,手上是凝固的血浆,地上的刀子如同刚刚饱食了一顿人血,我杀了苏篁翎,还是我杀了我自己?
前世今生也许总会有重叠与交叉,像是两张重叠在一起的半透明有色镜片被刻意的分开,深沉混沌的颜色旋即变得光亮而透明起来。让人在自我的审判中怀疑起来,哪一种记忆是真实,哪一种又是自我的编造,或者说,自我的补完。
我再也不敢相信自己所处的世界,它的真实性有时候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碎镜一样的画面感,随时将我从过去带到未来,把现在的我囚禁在过去。
师傅的眼神一挑,想在我口中听到只言片语,这一刻我无比坚定,却又带着怆然和失意:“我全都明白了。”
我不是郭小寒,但是郭小寒却又是真实存在的,他是我的哥哥。
而我,是他的妹妹,郭梦璃,一个沉溺于小说世界里不能自拔,一个丑陋萎靡,永远躲在角落,见不得光的女孩——郭梦璃。
十六岁那年寒假,刚刚哥哥带着所有我不屑,却也是心底里所有我艳羡不得的光环从大学里回来,我重未见过爸爸妈妈笑得那么开心,只是那如花绽开的笑容,永远是背对着我的。
而夺取我这一切的,全是我的哥哥,他永远成长在父母老师的夸赞声中,当他拿到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徜徉在大学校园里,他更像是镀金的天神,围绕着祥云彩雾,金光灿灿,而我,微小到尘埃里,连自惭形秽的心情都无人注意。
学校里的生活,我摇身一变成了舞台的中心,不过那个舞台,不是为了正剧而建,也不会上演什么女屌丝逆袭的故事,那个舞台里,终而复始的循环着小丑剧,循环着所有同学眼里的喜剧,循环着我心里的悲剧。
室友每天的保留节目是议论我的衣着打扮,其实我没有打扮过,因为那必然弄巧成拙。
“郭梦璃那傻x,你看她今天穿那衣服,跟个小老太太似的。”
“是啊,哈哈,不过她不这么穿也是一个效果,你要叫她穿得和你们一样,那不更扯,人家梦璃很有自知之明好不好?”
前座的女生回过头,撒娇地对正调侃我的男生说道,“瞧你叫得这个亲热。”
“璐璐,我和他亲热个什么啊,她给我钱我都不会上,不过要是你的话,掏多少钱我都值了。”
前座的女生满意的笑了。
我不敢反驳,也不敢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嘲讽就会像欲求不满的少妇,只要稍一触动那敏感的部位,便**泛滥不止,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保留节目每次都能把身边的同学笑弯了腰,却只有我找不到字里行间可以笑的地方。我就读的技校与其说叫技校,还不如称之为妓校,这里除了烟酒的雾气和刺激,卖春的淫叫,小孩子般无理的斗殴,别无他物。
我不知道是谁送我到这里的,是爸妈,还是我自己?是因为我不像哥哥成绩那样好?可是,成绩不好,外表不那么光鲜,就必须永远活在阴暗的臭水沟里,与蛆虫为伴吗?
我恨自己是女子,我很自己在家里收到的忽视,我恨同学的戏弄,我更憎恶自己的无所作为。
哥哥的房间和苏篁翎房间的布置别无二致,也许苏篁翎本就是对他怨念的创生。不止是苏篁翎,包括整个穿越的经历,也不过是我这个卑微的女人,长期浸淫在小说里,经验性的意淫罢了。女生文的小说里,女生就像是圣母玛利亚,每个男人都像钻到他们出生的洞里快活一遭,不管男一性格是阳光温暖还是阴郁内敛,不管男二命途多舛还是步步高升,甚至不管男三男四男一万是三岁小孩还是九旬老翁,全都义无反顾地爱着女主,我总是这样意淫着,在小说里把自己意淫做主角。
可是,可是……
总有一天要从小说里出来,我会看到自己满身伤痕,我会知道,那个一直无人重视,无人安慰的我,一直在自己的麻醉下,被自己重视着,被自己安慰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