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如长风吹过草原,那是木材燃烧的声音,此时的长宁宫屈从于火光之下,勾栏柱台尽皆被火色映得一片暗红,即便火势如此,却无人理睬,长宁宫前,一马当先的司马芳踩着黄仁的背下得马来,未有迟疑便走进了正被大火侵蚀的宫殿,而他的身后,一干人如同黑色的激流,循着司马芳剑指之处,一涌而入。
不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那个冒失的少年司马云。
木材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偶尔传入耳中,一点点刺激着神经,火光摇曳中,似乎长宁宫随时都会倾塌成一片瓦砾,而我和师姐正在长宁宫中。
毕竟命都是师姐救的,我可不敢去质疑她的决定,当然就更不敢问我笔下智谋冠绝江北的司马芳为何会不顾火势,冲进宫来。堵在门外,把慕容鹄困死不还省事些?
内殿的软榻上,慕容鹄对宫内宫外的种种却恍若未闻,惶顾宫梁上乱窜的火苗和陡升的气温,无限慵懒地拖着绿光盈溢的夜光杯,看着身旁的苏篁翎,脉脉含情,“美人,你可知道,这夜光杯,乃是镇南王最喜爱的玩赏?”
苏篁翎本就绝色,清瘦完美的玉容在火色在就更显潋滟光华,尚还守在慕容鹄身旁的宫人见到如此佳人,惊惶的神色似乎也在垂慕中褪去。
殿中极静,窗外“呼呼”的风声清晰可闻,窗缝本用棉纸糊死,殿中燃着几只巨烛,谁知忽然从窟窿里射出一支箭来,一支巨烛的光焰摇了摇,终于一黯,化作青烟袅袅。
苏篁翎的脸也跟着隐没在黑暗中,只余了一弯轮廓。
也许是见到苏篁翎眼中异色,慕容鹄抚着她的脸,玩笑道,“这张让人甘心为你一死的脸,若毁在大火里,可是可惜了,可惜了。”旋即又一声大笑。
苏篁翎浅浅发出“噗嗤”一声来,只是说,“皇上多虑。”
“皇上诚然多虑!”声如洪钟,苏篁翎的蚊蚋耳语随即被淹没,执剑在手的司马芳大步跨进内殿,紧跟着司马芳的,是波涛般细碎密集的脚步声。
慕容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在司马芳面前把杯底亮出来抖了抖,笑得单纯,“首辅大人,朕喝完了,你呢?”
司马芳身后的黑衣人像两股自其而出的袖摆,从两侧将内殿围了个遍,“皇上落得今日的局面,不怪皇上昏庸,皇上下到九泉,要怪就怪自己的多疑善变。”
“落得今日的局面?哈哈哈,首辅这话说得可是威风,着实有趣,有趣。”慕容鹄笑着看一眼苏篁翎,又转过来对着司马芳大笑不止。
司马芳呼吸尚且未稳,强提起气,“皇上不用故弄玄虚,邺城九门已关,守将的全是微臣的门生故旧,更有臣调来的大将坐镇,绝无可能放进来一兵一卒,而皇城里,只有兵勇三千,尽是司马府募兵,慕容鹄,把我儿子交出来,念在君臣一场,我为你留个全尸。”
儿子?司马云难道没有谋反?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就估摸着,内阁首辅来朕的行宫来问晚安,怎么能没有虎子,原来司马大人是来朕这要人来了。”
“皇上不必故弄玄虚,就算养心殿内,微臣也有不少耳目,云儿自从进了养心殿便再未出来过,本来大敌当前,微臣亦不想如此,奈何皇上苦苦相逼。”司马芳辞色极尽谦恭,仿佛仍在相安无事的朝堂。
慕容鹄抬起头无限感慨地望向司马芳,“想当年朕尚在东宫之时,在朝中独木难支,全仰仗母后和司马大人一手扶持,未曾料到,飞鸟未尽,良弓已藏。”
慕容鹄有闲心叙旧,司马芳那边一脸横肉的黄仁却按捺不住,黄仁乃是黄叙的儿子,而黄叙,便是早前被慕容鹄杀害的玄武门守将,此时黄仁怒目金刚,未及首辅下令,拔刀就欲相向。
“黄将军,住手。”膀大腰圆,身长九尺,握着板斧的黄仁踏出去半步被司马芳又喝了回来,只能摇着头一脸不甘。
“皇上,臣本来忠心辅佐,愿效肝脑,虽无子房萧何之才,死而后已之心,却是有的,若非皇上一逼再逼,甚至拐走了微臣独子,我又怎么会走到反叛这一步,皇城地下私牢,百官多有子嗣妻妾幽禁其中,即便云儿早前失踪,臣亦不敢过问皇上,却不曾想今日竟又累及老夫!”司马芳握剑的手激动得发抖,用剑指着慕容鹄,“你相信邪门歪道,也不愿相信忠心辅佐你多年的谋士,将冀州兵权交给什么采薇道人,我忍了;云儿被你关进地牢过一次,我忍了;朝中之事,独断专权,我也忍了,今天你要再把云儿关进地牢,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慕容鹄,你已经没救了。”
慕容鹄狭长清潋的眼眸与杯中酒泛过一丝火光,浮光掠影,转瞬即逝,不明所以地大笑起来,突然又笑极生怒,“你以为朕不愿有肱骨之臣可以依靠?现在围了朕的行宫,却还要在朕这里讨个迫不得已的好名声!朕从未薄带你,你要儿子,朕偏不给你,就算这长宁宫塌了,你也休想找到自己儿子。”
司马芳终于气急,大手一挥,黑衣人各各挺起长剑,无数泛着红光的青芒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我和师姐也同慕容鹄被困在内殿,这样下去,不被剁成肉酱,就是切成肉块……
师姐……求别坑啊,这个死法可比五马分尸好不到那里去,现在跪求安乐死行么……
当然我是不会真去跪求的,开玩笑,我和苏篁翎两大主角都在这,想死怕都是个难题。
黑衣人一拥而上,刀疾剑快,如同黑色的漩涡欲将我们绞蚀,还在内殿侍奉的宫娥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倒是软榻上的那对狗男女仍旧没心没肺般自在,苏篁翎慵懒的伸了伸腰,与周遭的刀光剑影形成了鲜明对比,不知道,还以为是引颈受戮,而慕容鹄一双骨格突出的长手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探出来,在虚空里一拉……
他不是在虚空里一拉……我想起来了,那是水晶权杖,上一次看他这么做,还是他和师姐一起遇到刺客的时候。
果不其然,慕容鹄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其实暗藏玄机,在慕容鹄手落下的一霎,长宁宫突然间猛烈地摇晃起来,本来就被火势蔓延的房梁檐脊,裂作大大小小的木块高屋建瓴般倾泻下来,就要围上来的黑衣人既要稳住身形,加之坠落的木块多带火焰,更让他们应接不及。
就在内殿乱作一团时,内殿中央的地板如地震般沿着笔直的纹路向两侧分开,中间分裂出一条黑暗的裂隙,待得宫殿不再摇晃,细细看去,裂隙里竟有着直通地下的螺旋阶梯。
阶梯之上,身着黑甲,面带黑纱的月影微躬着腰,蓄势待发。
神兵原来不只天降,还可以从地底钻出来!
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裂隙如同像是巨大的巢穴,无数月影如黑色狡兔般飞腾而起,司马芳黑衣兵勇们尚还不明所以之时,便已身首异处。
冲锋在前的黄仁却是毫无惧色,两块板斧舞得如短剑般凌厉,护住周身,死命向慕容鹄所在的软榻杀去,月影很快发现了战局异动,已取胜势的他们,急急退到慕容鹄身前,转闪腾挪,动作之快,司马芳的兵勇们劈下去的剑未收回,面前的敌人已消失不见,只在眼中留下黑色的影子。
不断从宫外涌入的兵勇们将月影团团围住,月影又将黄仁围住,但所有人,都被挡在了慕容鹄塌前。
我见过数不清的蚂蚁咬食毛毛虫的场景,那已经让人觉得恶心反胃,而此时,月影们长剑短刀尽向黄仁砍去,黄仁本来身材异常高大,难免动作迟缓一些,两块板斧无以抵挡四面受敌的困境,愈战动作也就越慢,不到两合,月影们无数刀剑似在黄仁身上偷取人肉,刀刀剜下皮肉,剑剑挑起血筋。
毛毛虫会被吃得一点不剩,黄仁却空余了一身粘着血肉的惨白骨架。
有那么一瞬,月色下,火色下,黄仁扭曲狰狞的面孔和他那副挂着肚肠,附着血肉的森森白骨在光和影中显现,仿佛是来自阿鼻地狱的野鬼。
轰然倒下的,除了黄仁,还有司马芳士兵们的勇气。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月影做到了。
接下来,似乎只剩下屠杀。
可是士兵们恐惧的发现,除了身前月影们的屠刀,在身后,还有一把屠戮他们的魔刀,能退到那人身边的,除了尸体,别无他物。
魔刀的主人在腰上挂着一圈酒壶,这人不是司马芳,是二指禅宗掌门人,司马芳的师兄陆中缝!
陆中缝从腰上解下一壶酒,仰头灌下,酒醉未醒的双眼突然瞪开,舌头探出来舔了舔嘴唇,品尝残留的酒味,却如在嗜血,随即脚尖往后一点,身若轻鸿,向月影们疾驰而去。
一把刀,两根指头,可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杀戮,两指到处,月影刀剑皆断,刀及之地,破肠划肚,尸骨不存,往往还未近身,训练有素的月影便被那嗜血的魔刀从额头中央直到胯下,砍成两半,此时内脏、脑髓才缓缓自身体中流出来。
地板滑腻起来。
陆中缝不再迟疑,挥刀直向慕容鹄而去。
慕容鹄也许万万没有料到,司马芳竟还留有这样的杀招,即便说他有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也毫无夸张,而我,甚至还和陆中缝有过一面之缘,但他看上去不过是个醉鬼!
本以为再无人敢阻挡,陆中缝的面前,却兀地冒出一个人来,这人身着与月影一样的黑色盔甲,只是没有面纱,甚至,手里也没有武器,他走上前去,徒手握住陆中缝的刀刃,魔刀被他从陆中缝手上夺了下来,扔在地上。
陆中缝看着面前的来人,凌厉的脚步停了下来,眼里的嗜血也瞬间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