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痛苦。胁下的伤口像是烧灼着烈焰,清晰的刺痛一阵阵传来,折磨着她的神经,然而——麻木了。
已经麻木到不知痛为何物,已经麻木到不知苦为何物。鬼狱中那般深切的绝望,数次死里逃生的艰辛,习惯了吧。这样辛苦的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十年生死间徘徊,何处才是尽头?大概这样的苦这样的痛才是自己唯一能够确定的“永远”吧。
鼻端仿佛有淡淡的血腥味,目力所及之处却像是最深沉的黑暗,身体乏力,只能向着黑暗的最深处渐渐沦陷。
“啊!”雾绡惊呼一声,满头冷汗地睁开双眼。
“你醒了?”温柔的声音响起。雾绡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颀长的人影逆光行至床前,墨南楚微微俯身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脸上满是惊喜。
清冷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微笑,雾绡张开了干涩的嘴唇:“南楚…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自然可以。”墨南楚颔首,随即体贴地自一旁的桌上端过一杯水。右手轻轻扶起雾绡,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左手递上那杯茶水。虽然动作轻柔,雾绡还是忍不住痛哼一声,墨南楚霎时皱了皱眉。
饮下那杯茶,雾绡的唇显得微微润泽了些,墨南楚重新扶她躺下,随后放好茶杯再行至榻边坐下。
雾绡自锦被中伸出纤长的手握住墨南楚的手,微微紧了紧,明艳的眸子中水光微漾:“谢谢你了…南楚。”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墨南楚笑意温柔,妖冶倾城,“你伤还没好,就在我墨府之中将养吧,伤好了再离开。”
“这…”雾绡微一犹豫,正要说话,墨南楚的手已经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唇,眸子里含了一丝嗔怪,“这次听我的。”
清冷的容颜染上了一丝红晕,雾绡第一次绽开了真诚的笑意:“好。”
精心修饰的花园中姹紫嫣红,正值初春,园中景色分外喜人。雾绡身着白色的罗裙立于吟风亭中,显得艳光逼人。
此时距雾绡来墨府养伤已经半月了,期间春宵阁一直对外称病,而对于那些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也被墨南楚以极其强硬的手段打压了下去。
看着亭外那些艳而不媚的花朵,雾绡忽然黛眉微微蹙起,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开心?”忽然,一个慵懒优雅的声音响起,雾绡回头粲然一笑,正见到墨南楚拾级而上:他墨色的头发被玉簪挽起,着一件黑色的深衣,其上银线绣制的兰花栩栩如生,外披一件浅紫的大氅,显得华贵而妖冶。
雾绡淡淡回道:“哪里,不过想这花虽姹紫嫣红,却也只能开在一时罢了。”言毕,眼眸深处的那抹淡淡悲哀却陡然浓郁起来。
墨南楚心中一疼,走上前道:“你正值青春年华,何必如此伤春悲秋。”声音里的怜惜显而易见,他身后的那些随从闻言,忍不住震惊地对视一眼:墨南楚待人看似随意和蔼,其实一般人很难入得了他的眼,面上微笑其实内心冷淡而矜持,何曾见过他如此待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青楼舞姬?
墨南楚微微俯身,淡淡地凝视着雾绡的双眸,漆黑的眸子像是要吸去人的神魂:“绡儿,不管如何,请你相信我,我一定护你周全。”
看着那样真挚的神情,雾绡心中一动:“嗯。”
“那么,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了。”墨南楚的神情认真无比。
“知道了。”雾绡微微一叹,唇边无奈地逸出一丝笑意。
身子忽然一暖,雾绡惊讶抬头,却见墨南楚将那件浅紫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墨南楚微微笑着:“答应了我,就要珍惜自己的身子。你的伤刚刚大好,还不可如此受寒。”
心底像是有丝丝暖流淌过,雾绡勾起唇角,脸上忽然现出一丝俏皮:“大名鼎鼎的墨痕雪颜阁少阁主,怎也有如此婆婆妈妈的时候。”
墨南楚心里微微一动,唇角的笑意忽然变得邪肆,眼波里的温柔却在轻柔荡漾:“当然是因为你。”随即一步上前,将雾绡拥入怀中。
轻如羽毛的拥抱,却像是含着炉火一般炙热的温度,刹那间雾绡只觉得时间都静止了,全世界只余眼前这个令人安心的温暖的男子,犹豫一瞬,雾绡缓缓地、安然地阖上双眸。
就放纵这一次吧。就这一次,好好地感受一下那份真切的从未体会过的温暖,铭刻在心底的最深处。从此以后,即便是再深的炼狱,再痛的伤口,也会有安慰啊。
周围的侍从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仿佛生怕打扰了这一对璧人。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墨南楚的声音才轻轻地响在雾绡耳畔:“绡儿,我这么做…是否是登徒子所为?”
雾绡睁开双眼,离开墨南楚的怀抱微微一笑:“不会的。那个词永远不会出现在你身上。”
“哦?为何?”墨南楚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戏谑,“本公子现在可是帝都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呵。”雾绡却是笑意不减,“因为你的眼神。这世上的人心,无一不是虚伪的,有些人即便是不得已到了那风月场中,又有谁能真正丝毫不动心呢?所以他们的眼神都是虚伪而满含欲望的,只有你,我见过的那么多贵胄公子,只有你,虽然容貌妖冶不似人间,眼底却清澈而澄净,我从没在你的眼中看到过那些肮脏的东西。”
墨南楚闻言陡然失笑:“竟敢说本公子‘容貌妖冶不似人间’?绡儿,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你觉得呢?”雾绡唇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弧度却不答话。
二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墨南楚笑着笑着,望着雾绡忽然道:“绡儿,再这样下去,等你伤好我恐怕真舍不得你走了。”
“人生既无常,何意惧别离?”雾绡闻言,眸中再度浮现清冷之色,望着天边流云再不说话。
“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墨南楚却反复念叨着这四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刻入心底。
墨南楚与雾绡一边在花园中散步赏花,一边闲聊,映衬着明媚的春日阳光,周围的人只觉此情此景恍若画中,美轮美奂:黑衣的妖冶男子和白衣的清冷女子含笑对视,仿佛有灼人的暖意在他们之间漾开,那么唯美而温馨,却含着一丝不真实。
两人正聊得开心,雾绡掩唇轻笑,忽听一旁走过一名丫鬟禀报:“姑娘。”
“什么事?”雾绡敛了笑容,转身问道。
“有一位自称是小幽的姑娘找您,现正在疏雨轩中相候。”丫鬟躬身答道。
雾绡闻言,眸中漾起了微微的涟漪,随后转身看向一旁的墨南楚,眸中含着征询之意。
墨南楚微笑颔首:“去吧,我在楚箫苑等你。”
雾绡点了点头,随即与丫鬟一同向着疏雨轩走去。
疏雨轩。
一个相貌清秀、作丫鬟打扮的少女正在房间中等待,时间似乎有些久了,她开始在原地来回踱步——不错,正是小幽。
小幽正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听见了开门声,一抬头果然见雾绡聘婷走近。雾绡向着她微微一笑,随即对身后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丫鬟对她颇为恭敬,一齐应了声便关好门出去了。
“怎么回事?楼主催我回去么?”门一关上,雾绡的清冷毕现无疑,向着小幽轻声道。
“不。”小幽摇了摇头,像是心情颇为沉重。
“那是何事?”雾绡有些疑惑。
“新任务。”小幽说着神情间现出一分不忍,咬了咬牙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封雪白的书笺递给雾绡。
雾绡小心地拆开火漆封印打开书笺,却在一刹那怔在当场,瞪大了双眸。
心中深沉的无力感再度涌起,手一松,那封书笺便掉落在地。雾绡默默地转过身,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些奇怪的嘶哑和颤抖:“你…你先回去吧,我会处理的。”
“我知道了。”小幽答应一声,默默垂头转身走出了房间,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雾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张书笺狠狠撕碎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疏雨轩的,只觉得心中那股无力感越来越深重——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将石子投入深渊却企图听到回声的渺茫妄想罢了。
步入楚箫苑,正见墨南楚背对着她在院中的石桌上铺下一张水云笺练着书法,走近一步,遒劲有力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正是一首《蝶恋花》,墨南楚没有被她打扰的意思,她便挨着看了下去,看到最后一句时,纤细的身子陡然一震:“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的滑落。
深山夕照,深秋润雨,那么美好,却那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