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雪颜阁。绯朝楼。
墨南楚正立于镜前穿衣,今日他依然着一袭华贵紫裳,衬得他眉梢眼角的妖冶愈发摄人心魄。穿上紫裳之后,他却并没有以冠束发,而只用一根同为紫色的丝带松松系住如墨黑发。
系发之时,他闲闲地看了一眼摆在镜前那颗硕大的明珠,唇角勾勒出一抹满意的微笑。明珠的光芒使得这室内亮若白昼,在墨南楚脸上晕开柔和的光华。
正自心中愉悦的时候,却听得门口传来恭敬而有礼的敲门声,墨南楚顿时脸色微变——这些日子北涧川因事出了远门,阁中大小事务均交由他打理。阁中弟子也熟知他的脾气,不是大事的话,是不可能在此时打扰他的。
门外守候的人正有些惶急不安之时,门开了。那人忙单膝跪倒:“少阁主。”
“嗯。”墨南楚的情绪丝毫没有泄露出来,依然是优雅而淡然的,“出了什么事?”
年轻的墨痕雪颜阁弟子将手中的一封信笺递给他,墨南楚展开,立刻变了脸色。他眉头微皱,看向那个弟子:“什么时候的事?”
弟子微微躬身:“听说曾公子昨日因为朝中之事彻夜未眠,今晨方才睡下,侍女想着他要补眠,也就没打扰他。待到午时去传午膳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
墨南楚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到发丧之时,派人代我去吊唁一番。”
“是。”
待到那名弟子离去之后,墨南楚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信笺,其上赫然是个十四大字:“梨锦曾家二公子曾子然,卒于府中。”
几天之前还把酒言欢的人,一夕之间竟然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还当真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看来,这看似平静的帝都,也是暗流汹涌啊。
春宵阁。
已近子时,这奢华糜烂的销金窟却仍是灯火通明。大堂之中,各种不堪入目的场景正在上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气。
看到那个紫衣的贵公子步上二楼,施施然地走向挂着“莲幽”牌子的房间,大堂瞬间静了一静,男男女女的表情刹那间都变得极为精彩,嫉妒、羡慕、鄙夷…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将身后那些人的小声议论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墨南楚心底不由暗暗好笑:想来自己传遍帝都的风流韵事又增加了一桩分量颇重的八卦吧,长此以往,恐怕不知什么时候都会有茶楼的说书了;但除此之外,自己恐怕又因为雾绡得罪了不少帝都权贵吧?真是有得必有失。想着想着,弧度完美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讽笑。
思绪流转间,已经行至莲幽居外,墨南楚优雅地抬手轻叩门扇,唇角忍不住勾起:“雾绡姑娘,南楚打扰了。”
“是墨公子?”却没有听到想象中温柔却清冷的女声,反而是那日见过的小幽的声音,“请进吧。”
墨南楚微微一笑,推门而进:门内的陈设果然应了这个“莲幽”的名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荷香,几盆盆景恰到好处地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桌椅上的木纹清新淡雅,平添几分“幽居”之感,窗沿下的小几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及古琴,想来雾绡也是极其雅致之人。
墨南楚暗暗想着,在小幽的引导下进门坐下,小幽恭敬地为他斟上一杯茶,茶香氤氲开来,只余满室馥郁。
墨南楚正在疑惑没见到雾绡的人影,忽然听到内室传来隐隐的水声,不由道:“雾绡姑娘正在沐浴?真是逾越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吃惊。
小幽笑笑,淡然道:“墨公子,无妨的。我们小姐既然身在这春宵阁,便不拘泥于那些礼教严防,墨公子只管自然些就好。”
“南楚省得。”墨南楚听此一言也像是在意料之中一样一般,毫不在意,淡然地品起那极品云雾来。
只是到底是年轻男子,听着里间淡淡的水声,墨南楚还是有些忍不住心神摇曳,思绪渐渐飘远了。忽然,耳边传来小幽清脆的声音:“墨公子?”
“嗯?”墨南楚微微一怔,马上回过神来,遇上小幽微微带笑的洞悉眼光,俊脸忍不住有些泛红,但马上恢复了他贵公子的仪态,优雅一笑:“小幽姑娘,何事?”
小幽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脸上也带上了一抹明媚的笑容:“墨公子,左右你也等得无聊,小幽与您说说话可好?”
“当然。”墨南楚颔首,“小幽姑娘想说些什么?”
“其实,墨公子您能见到小姐,真的很难得呢。”小幽忽然轻轻一叹,神色间有一丝的惆怅。
“哦?如此说来,那可真是南楚的荣幸了。”
“呵。”小幽却笑得有些嘲讽,“我们小姐虽沦落风尘,却也与普通人不一般。之前不知有多少权贵想与小姐共度良宵,不能用钱,就用权,总之…为了自己的欲望无所不用其极,要不是那位…”说到这里,小幽像是突然自知失言,不自然地咳嗽两声掩盖了过去,“小姐早就名节不保了。之前的那些人,小姐都说他们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有公子你,让她另眼相看呢。”
“哦?怎么说?”墨南楚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其实我们刚到梨锦的时候,我与小姐便听说过墨公子的风流之名,所以当墨公子第一次求见的时候,小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您。但千朵昙花盛放的那晚,小姐回房之后却告诉我说,在外人看来您虽然言语无忌,举止轻狂,其实对她丝毫没有亵渎之举,足见您其实是少见的正人君子呢。更何况,那昙花盛放,若非有心人,又怎能做得来。”
“哈哈哈哈…”墨南楚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想不到你家小姐竟把南楚看得如此之透。”说到这里,他像是又想起了那看透世情的清冷眼神,不由哂然一笑:有那样的一双眼眸在倒映着红尘里的悲喜,又怎会看不透他这个人呢?
正在墨南楚心绪起伏之时,突然传来一个柔和而清淡的声音:“什么事竟让墨公子如此开怀?可否与雾绡分享呢?”
墨南楚身子一震,忙站起身来微施一礼:“雾绡姑娘,南楚叨扰了。”抬头一看,霎时心中猛然一动,忍不住有刹那的失神。
雾绡刚刚出浴,身上仿佛还沾着淡淡的湿气,长发及膝,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身上着一袭白色罗裙,毫无修饰,却衬得那张明艳的脸上眼神更为清透,带着俯瞰红尘的明澈和一抹微不可察的悲哀淡淡扫过,几能勾住人的神魂。与那日远远的观望不同,离得近了,无瑕容颜上的清冷更加清晰可见。没有一般青楼女子刻意流露的妩媚,清淡自然却带着奇异的魔力,让人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再难移开。
雾绡看向墨南楚,清透淡然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光亮,随即施施然在桌边坐下:“墨公子久等了。”言毕亲自为墨南楚续上茶水。
墨南楚微笑接过:“哪里哪里,能等到雾绡姑娘如此美人,便是要南楚等上再久也无不可。”
雾绡闻言也不谦逊:“墨公子说笑了。说起来,您还尚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墨南楚闻言轻轻啜饮一口茶水,优雅气质再度流露:“方才小幽说姑娘见南楚乃是因为另眼相看,但此事其实是南楚无心之为,想来辜负了姑娘的心意。”
“无心之为?”雾绡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说来惭愧。”墨南楚点点头,“南楚之所以来见雾绡姑娘,实是因为一个赌约。我与叶府的叶琅公子打赌能否与雾绡姑娘见上一面,并以他的一颗南海夜明珠为注,我则许下一个承诺。之后才有了那昙花盛放之景。”
“公子虽然赢了赌约心中高兴,但见到雾绡可有觉得不值?”雾绡闻言却是打趣道。
“姑娘何出此言。能见到姑娘是南楚之福,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觉得不值呢?但之前实在是心思不诚,有所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雾绡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公子能大方道出赌约之事,足见公子为人坦荡,雾绡钦佩之至。”雾绡神色间带有淡淡笑意。
“方才见姑娘房中摆有一架古琴…”两人解除了这最后的芥蒂,随即融洽地交谈起来,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愉快的气息。
一个柔婉纤细、一个瘦削颀长,两道身影映在窗纸上,打下浅淡却温柔的光影。
寅时初,房中的灯火渐熄,墨南楚也站起身来一礼道:“雾绡姑娘,那南楚就先行告辞了。这一夜相谈南楚受益匪浅,多谢雾绡姑娘的款待。”虽然一夜未睡,他妖冶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态。
雾绡也起身盈盈一拜:“雾绡沦落风尘,不想竟能获墨公子如此知音,若不嫌弃,就请常来这莲幽居坐坐吧。”
“一定。”墨南楚微微一笑,算是应下了,随即转身优雅地行出春宵阁门外。
墨南楚漫步走在帝都平坦的大道上,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相谈了一夜,从琴棋书画到江湖轶事,这个叫雾绡的女子几乎是无所不知!这样的才华,她怎么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舞姬?但明知如此…
墨南楚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却不能不动心。
不仅仅是她外表上的明艳动人,而且是她气质里的那一份独到的冷清,那双眸子像是时时刻刻俯瞰着红尘,含着潋滟的湖光山色,却有掩不住的淡淡悲哀,那份悲哀像是一根柔软的刺,刺入人的心里就再也拔不出来,而是会生长成缠绵的藤蔓,开出最美的曼陀罗。
但也像是曼陀罗一样,那根刺是世上最烈的毒药,如果不是出自地狱,怎么会有那样深沉的悲哀?如果不是心中绝望,怎么会喜欢昙花那样的刹那之美?
只因为,她从不敢奢望“永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