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雪颜阁。掬月轩。
床榻上的妖冶男子猛然醒转,桃花眼中带着一分尚未散去的惊惧。
梦中女子的容颜看不真切,眉宇间的清冷却是清晰可见,尤其是那双仿佛看破世情的眼眸看向他,眼眸潋滟的水中竟折射出如冰寒芒,惊得他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就此醒了过来。
想着方才梦中女子的冰冷眼神,墨南楚终是再难入睡。给自己倒了一杯上好的梅花酿,他端着酒杯行至窗前,正见一轮冷月洒下寒芒,如同梦中女子眼神一般凉透骨髓,忍不住饮下酒苦笑着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同样是望海楼的雅间,作陪的却没有了郑言之和应忻两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墨南楚进门时微微一怔,随即迅速自然下来,上前笑道:“久闻曾家二公子曾子然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曾子然微微一笑,忙起身施礼道:“墨兄过谦了,如今这帝都之中,墨兄才是公认的青年才俊呢。”
几人客气完了才分宾主坐下,曾家近些年渐有式微之势,曾子然好不容易通过叶琅见到了墨南楚,哪有不着意巴结的道理。几人推杯换盏的十分殷勤,墨南楚脸上却始终带着淡淡的疲倦。叶琅仔细地注意到了,忙倾身问道:“墨兄,你可是有什么不适?”
墨南楚微微一笑:“不打紧,只是昨夜被梦魇住了,没怎么睡好而已。”
叶琅此时与墨南楚也算是熟人,忍不住开起了他的玩笑:“被梦魇住了?只怕是思念哪位姑娘,睡不着吧?”
“你这样说么…也算不错。”墨南楚唇角却带上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噗…咳咳、咳咳。”叶琅一下子把刚喝到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呛得一塌糊涂,脸上也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我没有听错吧?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墨兄,也会看上某位女子?”顿了一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道:“难道是兰泱姑娘?”
墨南楚闻言苦笑一下:“兰泱对我痴心一片,但正因为此,我又怎会再去招惹她?是有一位女子入我梦中,但是她的眼神…很可怕,所以我才说是梦魇。”
“那说来说去,这位女子到底是谁啊?”一旁的曾子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
面对二人问询的目光,墨南楚又是苦笑一声:“也不怕叶兄你笑话,这女子正是‘一舞倾梨锦’的雾绡姑娘。”
“啊?”叶琅怔了一瞬,却是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们几人昨日怎么见兰泱独坐房内、眸光幽怨呢,原来墨兄还是忍不住去看雾绡跳舞了?”
“那倒不是。”墨南楚摇了摇头,亲自为曾子然斟酒,曾子然忙一脸受宠若惊地接过,“我昨日因阁中事务提前离开,对那雾绡的舞姿,也不过是惊鸿一瞥,但诚如叶兄所描述的那般惊艳便是了。”
“我就说嘛。”叶琅脸上现出几分得意,随即又凑到墨南楚身边道,“那墨兄可要见见这个舞姬?我听说她可是倾国倾城哦。”
墨南楚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曾子然插话道:“叶兄可别对此事抱有太大的希望,我听说那雾绡虽身在风月场中,却是个极清高的女子。从她来帝都的那天起,求见她的人便全被拦在了门外。就连最近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户部侍郎司马大人也是求而不得呢。墨兄若是去了,少不得要吃闭门羹了。”
叶琅想来也是怕墨南楚到时拂了面子,忙打圆场道:“墨兄做了这个不祥之梦,不见那女子也罢。虽说墨兄的身份与区区的户部侍郎不可同日而语,但要是真的被那雾绡不识抬举地拦在门外,尴尬可是难免的。”
墨南楚闻言眼中的玩味却是更浓,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你们这么说,我倒是真想去试上一试了。我们便就此打个赌如何?”
“怎么赌?”叶琅眼中也露出兴趣。
“再过几日,便是尹尚书生辰,少不得要去祝贺一番,我正为礼物发愁。听说叶兄家中可是藏了一颗上好的南海夜明珠,我们便以此为注如何?”墨南楚一脸的志在必得。
“好!”叶琅眼中闪过精光,“若是叶兄能见到雾绡姑娘,这夜明珠虽为家父所喜,叶某也必当双手奉上。但若是墨兄输了,又该当如何?”
“如此么…”墨南楚右手轻轻点着太阳穴,“若是输了,我墨南楚就欠叶兄一个承诺。”
叶琅神色间一喜,又看向一旁的曾子然:“曾兄可有兴趣赌上一赌?”
曾子然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这般赌局,我可参与不起。我们曾家能和墨兄的承诺同等价值的,也就只有那把祖传的宝剑了,要是输了去,我爹还不将我逐出家门?”
墨南楚和叶琅都明白曾家乃是世代习武,那宝剑是万万丢不得的,不由齐齐点了点头。
“那便这么说定了。”叶琅仰首大笑起来,“就以七日为限。墨兄,看你的了。”
墨南楚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女子的眼眸,心中却忽地忍不住有些忐忑。几人又笑着喝起酒来。
春宵阁。
墨南楚带着一身的凉步入大门——虽是晚冬,外间天气仍然十分寒冷。他的一身黑衣仿佛也沾染了夜色的清冷,站在喧闹的大堂里却偏偏有着遗世独立的雍容。
不过片刻,老鸨孙妈妈就谄媚地凑到了他身边:“墨公子。”
“嗯。”墨南楚淡淡地点了点头,“兰泱可还好?”
“好着呢。”孙妈妈的声音里都仿佛带着甜腻的脂粉气,“墨公子昨晚才来看过她,怎么会不好?若是您想见她,现在我就让她去候着。”
“不了。”墨南楚却挥手阻止了她的言语,微微一笑道,“我今儿个不找她。雾绡姑娘在哪里?”
“啊?”孙妈妈的嘴张得老大,一下子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您、您要找雾绡姑娘?”
“怎么,不行?”墨南楚淡淡瞥了孙妈妈一眼。
“啊…不不不,当然可以。只是…”孙妈妈心中暗暗叫苦,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只是什么?”墨南楚偏偏不如她的意,追问道。
“您不知道。”孙妈妈犹豫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这雾绡姑娘可是大有来头,她虽然在春宵阁跳舞,却也是我开罪不起的。到底要不要见您,还得看这位姑奶奶的心情。您看…”
墨南楚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淡然笑道:“无妨。你告诉我她住在哪里就可以了,我自己去找她,不会难为你的。”
“哦,如此么…”孙妈妈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指楼上一间标有“莲幽”的房间道,“就在那里。”
墨南楚淡淡点头,随后行上二楼,刚刚走到那扇门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请问公子找谁?”
想来这便是雾绡了。墨南楚心底暗暗道,却没有失了礼数,微微一躬道:“在下墨南楚,求见雾绡姑娘。”
谁知,他话音刚落,里间便再度传来答复:“雾绡幸何如之,竟能得流光公子垂青。但雾绡除了飞雪玉花台,一向不见外客,墨公子还是请回吧。”
墨南楚像是早就料到一般,闻言没有一丝恼怒,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雾绡见墨南楚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听到她叫了一声“小幽”,像是身边丫鬟的名字,跟着嘱咐了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房门打开,钻出来一个相貌普通却颇见几分机灵的丫鬟,她看向墨南楚道:“墨公子,您还是请回吧。我家小姐一向不见外客,这是规矩,早就定下了的。您站在这儿,可是在为难我家小姐呢。”
墨南楚微微一笑:“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不是么?”那叫做小幽的丫鬟一愣神,像是没料到墨南楚竟会这样回答,随即叹一口气,还要再劝,墨南楚又开了口:“算了,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墨某即刻离开。”
小幽脸上露出喜色:“只要公子不为难于小姐。小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墨南楚勾唇一笑,那眩目的笑容看得小幽一阵失神,随即他凑到小幽耳边问了一句什么。小幽虽然惊讶,仍然低声告诉了他答案。
听完小幽的话,墨南楚满意地吩咐道:“此事不可告诉你家小姐。三日之后,她自然会答应我一见。”随即在小幽不解的目光中大笑着走出门外。
大堂中的众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心想这流光公子难道不得美人垂青,竟疯了不成?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赌约竟能引出三日后那样盛大的繁华。
却也没人注意到,一个气质婉约的女子,自“兰息”这间房中走出,怅然地看着墨南楚离去的背影。
不该留恋的,终究还是留不住啊。
三日后。春宵阁飞雪玉花台。
千金之舞正在上演,众多帝都的公子哥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看得如痴如醉,渐渐地那舞也到了尾声,雾绡一个旋身,乐曲便进入了最后一个高潮。
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空气中忽然漫起一股极为浓郁的香气,那香气却又极其淡雅清新,萦绕鼻间久久不散。众人一下子都怔住了,就连舞中的雾绡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讶色。
这时,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惊艳:“快看!快看屋顶上!”
众人本来对于这种大呼小叫扰了他们的兴致颇为烦躁,待到看向屋顶时,却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再说不出话来。
春宵阁本有四层,屋顶最上方开了一个天窗以便夏日纳凉,寒冷的冬日便会关上。这时却不知被谁打开了,正有无数的白色花朵从那天窗中缓缓飘落。
洁白的花朵飘落在飞雪玉花台上,衬得雾绡的声影更加如梦似幻,刹那间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鲜花盛放的世界,这一瞬间的繁华眩目得所有人几乎睁不开双眼。只能模模糊糊地见到那道身着白色舞衣的身影不断地在台上旋转、旋转…
“竟然是昙花…”不知是谁,在静默之中喃喃念道。所有人的心瞬间因为这一句话再度惊艳起来——昙花只生长于永煦南方的梦昙城,且昙花本身花期极为短暂,到底是怎样的势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千朵昙花运到梨锦?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艳于突如其来的昙花一现,竟没人发现雾绡的舞蹈已然结束,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掌声:“啪、啪、啪…”随着这一阵掌声,一个紫衣翩然、带着妖冶微笑的公子自门外走近——正是墨南楚。
听到这一阵掌声,众人猛然反应过来,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在春宵阁响起,雾绡自然地福了福身子,却听得墨南楚微微自嘲的声音响起:“想不到众位为了看这昙花竟忘了看姑娘跳舞,我这礼送得倒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雾绡闻言微微一笑,面向墨南楚道:“无妨,这刹那繁华想来也是极耗精力的,倒是多谢墨公子费心了。”
墨南楚听罢这一席话,眼神中却陡然涌上些微邪肆,只听得风声掠过,他人已经出现在雾绡面前,带着那妖冶的微笑越靠越近:“那…墨某可否有幸与姑娘一晤?”
雾绡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离开墨南楚眼神的逼视,声音温婉而不失清冷地道:“这昙花是我最喜欢的物事,或许在一些人眼里不值一提,在我看来却价值连城,无可比拟。墨公子既然倾城相候,雾绡又怎能让您折羽而归?明日子时,雾绡自当在莲幽居烹茶以待。”
听着台下的一片哗然,墨南楚嘴角极慢极慢地勾勒出一抹浅笑。
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