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山腰。
山上青竹苍翠,在竹林之间,一座雅致的竹屋静静立在一方平地上,如同竹丛一般俊秀挺拔。
似乎是时间仓促,那竹屋显得有些粗糙,看起来却十分牢固,斑驳的竹痕在阳光下洒着点点碎金,愈发给人清新淡雅的感觉。
竹屋门前,一个俊雅青年负手而立。他着一身青布长衫,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却自有一种淡淡的儒雅气息,显得成熟稳重;脚步不丁不八,像是习武之人,可脸色苍白如死,眉间隐隐透出青气,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但不仅如此,他眉峰聚敛愁意不散,眼神中透出浓重的茫然和悲伤,几乎令人不忍与之对视。
就在此时,只听林中簌簌声响,竹屋前的小道上缓步行来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十分年轻,作一身农妇打扮,荆钗布裙也难掩倾城姿容,微笑间仙气渺然,令人见之忘俗——不错,正是白玥鸾。
自那日云修崖昏倒后至今,已过了一月。当日云修崖因为强行使用瞳术中最高妙的“玄瞳破煞”察看无色之毒而深遭反噬,重伤不起,昏迷了半月才醒转过来。在这半个月里,一直是白玥鸾在照料他,云绮罗的墓也被安置在了这君山之上,诸事皆由白玥鸾操持。可怜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刚刚痛失生母,还要忍住悲痛,照顾心身俱伤的云修崖。
在白玥鸾的细心照料下,云修崖终于醒过来,可却从此变得沉郁寡言,始终因为云绮罗死于自己之手的事实难以释怀,白玥鸾虽多方劝解,但哀莫大于心死,也奈何不得他。慕辰凛见此状况,为了避免再生变故,便召人修了这竹林小筑,安排白玥鸾陪同云修崖在此静养,自己则与墨南楚带着剑神古谱先行回宗,以免“魇”再度使出什么卑鄙手段抢夺剑谱。
此刻,白玥鸾看着神色落寞的云修崖,心中不禁满是心疼。她放下手中的竹篮,缓步走上前握住他手,却只感觉到阵阵冰凉,忍不住眉尖一蹙:“修崖,你这个样子,该让我如何是好?”
云修崖微微俯身,见白玥鸾眼中晶莹闪烁,不由长叹一声:“玥鸾,我又何尝不想放下。但一想起绮罗的死是我亲手造成,我就…”说到这里,他微微哽咽,眼神中透出悔恨。
白玥鸾一急:“可这样下去,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你难道再也不想拿起‘秋水’了么?”
云修崖望向远方,声音微颤:“绮罗已死,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勇气拿剑。”
白玥鸾蓦地一阵委屈,眼看着眼泪就要滚出眼眶,又被她强行忍住。咬了咬牙,她忽然拉住云修崖的手腕,带着他向山上行去。
云修崖伤病未愈,身上全无半点力气,只能由着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云修崖尽力跟上前方迅疾的身影。
从山腰往上爬,不久便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宽大石台,此处却没有什么胜景,显得颇为荒凉,白玥鸾一口气跑到石台上才松开云修崖,独自立于台边看着远方。
好半晌,错愕的云修崖才听到白玥鸾轻缓的声音响起:“修崖,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亲眼见到家族灭亡,魇魔仍在,绮罗更是与你相见即离、生死永隔,如此之苦,不也才经历了一半么?”
云修崖怔怔点头,思及往事,眸中露出沉痛:“是。但那又如何?”
白玥鸾眼神飘渺:“可那些统统历过的人,又当如何?即便如此,不也应有人在世上好好活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为绮罗之死自暴自弃不顾身体,便是不孝;因一己之私弃剑宗湛月一系传承于不顾,便是不忠。不忠不孝之人,怎对得起已去世的伯父伯母?”
云修崖愕然,似乎没料到白玥鸾竟会说出这番话来,片刻后眼神却突然变得激动,冷冷一笑:“是啊,我便是那不忠不孝之人又如何?玥鸾,我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能懂我,懂绮罗于我的意义,却没想到你也拘泥于这些世俗规矩。”
白玥鸾心中一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悠然转身,凝眸云修崖:“我不懂你?修崖,那些你经历过的苦,我又有哪一样不曾历过?”
云修崖身子一震:这些日子,白玥鸾终于知晓自己身世,却也明白了父母间的恩怨,更是亲眼见到父亲逼死母亲,她的苦楚,又何尝比自己少了?自己沉溺于悲伤之中,竟这么快就将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眸中歉意涌上,云修崖慢慢垂下头来:“玥鸾,对不起,我…”
白玥鸾上前一步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修崖,我并未怪你。只是担忧你,怕你一蹶不振。当年的桃花林中,许下了‘与子成说,不离不弃’的誓言,你若一生不拿秋水剑,‘国色’该有多寂寞?”
云修崖心中一紧,当年林中的誓言又浮现在眼前,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见白玥鸾清澈透亮的眸中透出似海深情,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顿时心头大恸。
白玥鸾见他神色,知道他已然震动,接着说了下去:“‘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呴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我不愿与你相忘于江湖,所以只求与你相濡以沫。振作起来,继续陪在我身边,好么?”
云修崖默默望着白玥鸾,漆黑眼瞳仿佛一泓深潭,带着吸引人的魔力。沉默半晌,他突然将白玥鸾拥入自己怀抱,声音疲惫地响起在她耳畔:“玥鸾,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白玥鸾展颜一笑,笑容如花绽放:“玥鸾此生别无所求,惟愿君心一声相系,不离不弃。”
云修崖拥紧了她:“我也同样做不到与你相忘于江湖,那我们便相濡以沫,此生再不分开。”闭上眼,心中酸涩地叹息一声,“只是那些该去之人,到底还是离我而去。”
白玥鸾像是知他心中所想,柔声开口:“修崖,想哭就哭出来吧。”
云修崖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无奈,嘶哑沉痛,白玥鸾也不禁潸然泪下。
两人相拥而泣,心中各有难言的悲伤在蔓延,却又同样的无比庆幸——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前路遥远。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静谧优雅的房间中,云修崖盘膝坐在榻上,双手结印置于膝上,显然是在运功疗伤。只一小会儿,他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
听得门栅声响,云修崖缓缓收功,吐出胸中浊气,正见到白玥鸾关切的面容,不由笑了一笑:“玥鸾,我这伤势虽重,但多耗些时日,还是能好的,你就不必担心了。这才第三天,难免鲜有起色。”
“我都省得。”白玥鸾点点头,“刚刚接到穿云隼的传书,说辰凛已将剑神古谱安全送回宗内。宗主免了我的大罪,让我陪你安心在此处疗伤,便多耗些时日也无妨的。”
云修崖微微一笑:“我倒是希望多耗些时日,这样你我二人就又多了些独处的时间,回宗之后可是想这般也难了。”
白玥鸾含羞一嗔:“贫嘴。”但想起这几日来二人相濡以沫,耳鬓厮磨,亲密更胜从前,又不觉心中甜蜜,只盼这时日过得再慢些,自己也别无他求了。
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白玥鸾又道:“修崖,穿云隼的信上还有徐大夫开的几味药,想必对你的伤势是极好的,我这就下山去雾城为你买来,你服了药也好早些痊愈。”
云修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吧,你快去快回。”
白玥鸾望着他道:“你自己小心。”
“怕什么。”云修崖笑了一笑,“我虽受伤,却不算手无缚鸡之力,常人奈何不了我的。何况,此时恐怕没人料得到我们还留在此地。你就放心去吧。”
“嗯。”白玥鸾终是点了点头,向着山下去了。
却没有人注意到,竹屋之后,一个黑衣人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将近日落,夕阳的辉光照在山上,显得林中的小道静谧而又安详。小路的尽头,一个窈窕身影向着竹屋的方向行来,手中提着几个药包。
白玥鸾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竹屋的方向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看着手里的药包,白玥鸾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找这些珍贵的药材花了不少时间,但只要修崖能够快些好起来,就算是再难也值得了。
再度疾行几步,终于踏上竹屋前的台阶,白玥鸾上前推开虚掩的门扉,却蓦地怔在当场,手里的药包“啪”地掉落在地——屋内陈设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人。
白玥鸾凝神片刻,忽然拔腿向着山上石台疾奔而去。倏忽到了荒凉的石台上,却心中猛然一空——没有人。白玥鸾想了想,再度向着平时自己与云修崖常去的几个地方行去,却一次次地失望。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白玥鸾绝望地站在竹屋门前,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住:修崖…修崖,你去了哪里?为什么只是一夕之隔,你就生生地消失在了我眼前?
正在这时,听见身后脚步声响,白玥鸾猛地回头:“修崖?”却被那耀眼的明黄色弄得怔在当场。顿了顿,她猛然醒悟过来:“你把修崖弄到哪里去了?”神情怨愤,瞳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左怀看着她的神情脸上露出几分无奈:“鸾儿,朕也是逼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自那日你离宫之后,朕真的好想你。”说着神情中涌出几分慈爱,就要走上前来伸出手抚摩白玥鸾发顶。
白玥鸾却迅捷地避了开去,冷冷道:“少来这些虚情假意。修崖在哪里?”
左怀伸出去的那只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但到底是帝王,他的心机不可谓不深沉,缓缓收回那只手,他转身向山上行去:“你要见他,便随我来吧。”
白玥鸾神情中露出一份苦涩:自己在这心机深沉的父亲面前,到底是差了些火候,早该想到的——剑宗有紫宸殿,“魇”中也有“鹰眼”啊。叹息一声,她缓步跟在了左怀身后。
夕阳西下,天边现出如血晚霞,为整个山林都添上了一分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