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皓月悬挂当空,在明夜曦和慕辰凛身边投下树木层层叠叠的影子,平添了一份静谧之意。
慕辰凛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明夜曦的神色,只自顾淡淡地道:“这支曲子,名为《倾国》。取其‘倾尽’之意,意指为了心爱之人连天下也可倾覆的决绝,同时也暗喻了女子的倾国之姿。”言毕,他却惨然一笑,“‘为伊人,杀尽天下又何妨’?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女子让我愿如此。只可惜…”
明夜曦身子一震,说那句话的时候,慕辰凛眼底无尽的落寞让她心里蓦然一痛。曾几何时,她那么想要读懂眼前的男子,然而此刻,她却再也不愿去触碰任何一件让他感到难过的往事。生怕一碰,那早已化为坚冰的心灵便会寸寸碎裂。她不由得呐呐道:“慕辰凛,其实你不用…”
然而,明夜曦还未说完,便被慕辰凛决绝地打断了去:“不,让我把它说完。”
他眼底炽烈的光焰让明夜曦顿时放弃了心中所想,低下头去:这样的他,很陌生。顿了一顿,慕辰凛再度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今天,是她的忌日。”明夜曦猛地抬起头来,眸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之色。
“她姓靳,名沐璃。”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在一处湖畔与她相遇。那时的我才十七岁,年轻气盛,又剑术有成,最喜欢挑战各路高手,但有一次对方却十分卑鄙,埋伏了四五十人妄图对我进行围杀,我费尽千辛万苦杀了十几人才冲出重围,已是受了一些轻伤。我本以为可以就此逃离。谁知,却变故陡生。”说到这里,慕辰凛略一停顿,嘴角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彼时的璃儿也才十六岁,却简直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我正逃得紧,陡然看见前方湖畔一株高大柳树上坐着一个女孩,顿时一愣,但想着与她素不相识,也就没太在意。本来,以我修炼的‘凌波’身法再加把劲就可以逃走了,可后面追着我的那些人却卑鄙至极,突然高声呼喊,诬陷我夺了他们的门派至宝,让璃儿帮忙拦截。她竟还真的正义感油然而生,从树上跳下来拦住了我。”
“我当时真是哭笑不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丫头,如此谎言竟也信以为真。然而正遭人追杀,当下心头大急,也顾不得其他,就在人前第一次使出了‘凌波’身法的最高一层‘凤舞六幻’。我深知,璃儿若独自留在此地必要为那些阴险奸诈之人所害,以销毁埋伏我的证据,便趁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掳过她就走。”
“再行了半晌,终于遇上了见我久久未归而前来接应的大师兄云修崖,我二人联手,自然再无危情。将那二十几人用合击剑技尽数斩杀之后,我与大师兄这才放下心来。但我却由于之前并未修炼到‘凤舞六幻’这一层,第一次就强行突破使用,受到了不少反噬,再加上杀敌消耗真气太多,累得精疲力竭,当下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倒了下去。璃儿那时竟还被我与大师兄的杀人手段吓得不轻,不敢靠近。我只得苦笑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待我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璃儿在我身边哭泣的样子,直道是她害了我,我顿时就是一怔。原来,大师兄在我昏迷时,已将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这丫头方才明白我并不是坏人,反倒是对方卑劣了,而且若不是我强行将她掳走,恐怕她性命早已危在旦夕,这便悔不当初。我长到十七岁,所接触的女子也并不多,更别说见到女孩子哭了,竟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起来,直到我浑身解数都使尽,璃儿才在我的安慰下破涕为笑。”
“不知何因,大师兄将我委托于她照顾后便离开了,于是就只剩了我二人一道。后来,我与她便渐渐熟悉起来。我这才知晓,原来,那晚她是与父亲吵架,赌气出了家门却忘带银子,正在发愁何处安身呢。”讲述略微停顿,慕辰凛双眸忽然变得雪亮,充满了眷恋的神采。
“我从未见过那样至情至性的女子,一下便被吸引住了。那段时间,我带着她四处游山玩水,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然而渐渐地,我却对她生出了一丝奇怪的感觉。那时的我少年懵懂,也不知道那便是喜欢,只是觉得,再也无法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喜欢看她低眉浅笑的样子,喜欢看她对我撒娇和蛮横的样子。但出于不知道她的心意,我却始终未曾将我的这种感觉说出来。只是,我的犹豫几乎使我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在一次前往苗疆圣地灵山五莲峰的途中,由于不熟悉当地习俗,我们与苗人起了冲突,她为了护住防备不及的我,竟中了苗人的毒箭,只是一晚,只是一晚…”慕辰凛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惊惧,“她便濒临生死的边缘,情急之下,我却因不知是该留下照顾她还是去苗寨抢解药而犹豫不决。靠在我怀里的她却突然对我说,她恐怕命不久矣,若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她说…从未有一个男子如我这般令她倾心,她…爱上我了。”
“虽然她的声音因身体的折磨而虚弱无比,在我听来却不啻惊雷。字字诛心啊…”慕辰凛长叹一声,“我的心从未那样痛过,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情意。再没有犹豫,我孤身杀入苗寨,取得了几株续命的灵药和解药配方。随后的两个月里,我带着她几乎走遍南疆十万大山,终于找齐草药为她解了那奇毒,她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那时,据我们相识恰巧一年。”
“她伤好之后,我便视她如珍宝,她也更依赖我了。虽未说出口,但我们都明白,我们的确是相爱了,《倾国》也正是那时所作。我们如真正的恋人那样再度相伴了一月后,她便提出思念亲人,要我陪她一同回家。可笑那时的我心机太浅,什么都肯依她,虽见她神色有异、眸光闪烁,却也并未怀疑,欣然应允。谁知,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慕辰凛深深地叹着气,眼底的神采再也消失不见,瞬间被深沉的隐痛和悲哀所取代。
“我与她急急赶路,很快便到达了皇都中她家的一处别院,一进那里,我便发觉了不对劲——一位老仆在见到我之后,几乎是瞬间脸色大变,却又立即强自恢复正常,只是他眼中的隐隐恨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出于对璃儿的信任,我本并未说什么,可她自从进入那别院,神色就愈发不自然。终于,在经过曲折的回廊进入内府之后,看到周遭忽然出现的近百名幻血盟死士,我才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她竟是我们慕家世仇——‘血剑’靳玉洲的女儿!我父亲曾于早年斩杀了她那骄横跋扈、作恶多端的哥哥靳铭,而靳玉洲为儿子报仇,也几乎重伤我父亲至死,从此两家成为生死仇敌。我终于明白了一切,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她,却见她流着泪对我道了一声‘对不起’,我心中最后一点卑微的希冀瞬间消失无踪。”
听着她的解释,我几乎是一步步堕入了万丈深渊。原来她早就是有预谋的接近我!原本,她父亲只是让她委身于我,将我引入陷阱,却不料我们竟真的坠入爱河。然而靳铭对她也是极好的,她父亲便以靳铭之死不断逼迫于她,最终,家族使命还是大过了我们之间的缱绻深情!我本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我,至少我们还有彼此,却不料…我可以承受任何人的利用和背叛,却无法忍受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欺骗!悲愤欲绝的我一掌推开她,便欲杀出重围。谁知此时,靳玉洲却出现了。”
“她一见她父亲出现,顿时一喜,似是看到了希望一般,竟还上前天真的求她父亲留我一命!靳玉洲早被丧子之痛蒙蔽了双眼,又怎会饶我,不仅如此,他还道,若是再为我求情,便没有沐璃这个女儿,沐璃不料会有如此结局,最后一线希望也瞬间破灭,不一会儿,靳家人便将哭得几欲晕厥的她带到一旁。”
“爱之深,所以痛之切。那时的我心中早已冰冷彻骨,再也不愿多讲,拔剑便冲杀进了人群,但幻血盟死士数量实在太多,当我浑身浴血地冲到靳玉洲面前时,已是体力有些不支。正当九死一生的关键时刻,我的几位师兄、师姐竟尽数赶到。原来,大师兄早已认出了沐璃的身份回宗门禀报,只是苦于在南疆十万大山找不到我和沐璃的踪迹,听说我在皇都现身,立刻便带人赶了过来。‘湮天聚,九剑齐,祁幽动,破千军’,我几人联手,自然再无危情,那些死士再厉害,也不过是一般高手罢了,又怎能敌得过祁幽剑阵之威,很快便节节败退,我立即再度奋起,杀向靳玉洲。那时的我心中恨极,只想取他性命,不惜动用禁术。他虽剑术精深,而且也招式狠辣,无愧其‘血剑’之名,却到底不是那时的我的对手,很快便被我逼入绝境。我招招夺命,恨意几乎化为剑气呼啸而出。是的,我恨他!是他让原本应该属于我的女子与我生生分离,让我们永远也无法走到一起!那时的我却没想过,沐璃从来就不属于我…”轻叹一声,慕辰凛继续说了下去,“我长啸一声,‘易水寒’使出,一招之下便要将靳玉洲置于死地。然而,那个心如蛇蝎的人竟一把抓住一旁惊慌失措的沐璃挡在身前,我一惊,‘易水寒’剑势顿时就是一滞。”
“就在我犹豫之时,三师兄冷离仞在身后道出了父亲的命令。我父亲他…要我不惜牺牲一切代价,斩杀靳玉洲!就算是她…也在所不惜。”慕辰凛低下头去,薄唇忽然紧紧抿起,眼底有深深的矛盾,深邃的瞳仁里仿佛酝酿着风暴。
“在家族使命的压力之下,我又想起了沐璃对我长久以来的欺骗,不禁心如刀绞,再不犹豫,一剑贯穿了她和她父亲的胸膛。可…可就在我带着无尽悔意与哀伤将剑刺向她时,她却丝毫没有避开,而只是带着奇异的微笑,迎向我的剑尖。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怪我…可是我恨哪!恨命运为何这样不公,让我们咫尺天涯!那种亲手杀死所爱之人的心痛…我永生难忘。我抱着沐璃逐渐冰冷的身体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夜,大雨滂沱而下,我冰凉的泪与她滚烫的鲜血和在一起,将我的心浇得冷透。从此以后,我的心便再也没有温暖起来过…第二天一早,我亲手埋葬了她和那把剑,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慕辰凛再度叹了一口气,神色重新恢复了冷厉。
“从那以后,我疯狂练习水寒剑法,不过一年便有所小成,在试剑大会上打败了当时武林中的剑道第一人——夙烨,被冠以‘天下第一剑’之名。但父亲却说,我若是无法突破那层心障,只怕是一辈子都达不到剑道化境了…”慕辰凛苦笑一声,望向身侧的明夜曦。
听完这段往事,明夜曦心绪汹涌起伏。她终于明白,面前这个男子为何时时冷漠如冰:那样的背叛和心痛,不是时间可以抚平的,甚至可能成为他一辈子的伤。可饶是如此,她仍不愿让他孤身面对!讲起往事之时,他脸上那复杂变幻的神色,和他昏迷时梦靥的表情一模一样,都那么令她心痛…但这也至少说明,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没有感情的人吧,可他那冰封已久的心灵还能再度敞开么?不!即使这样也不能放弃!明夜曦暗暗做下决定,抬头直视慕辰凛漆黑如墨此刻却又溢满苦涩的眼眸。
凝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慕辰凛心中蓦然一痛:自己…是不应该告诉她这些事的吧?她知道了以后,会不会不再对自己抱有希望了呢?这个温婉出尘而又让人有着莫名信任的女子,他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她的离开?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在意呢,这一路的相伴只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自己的情感…只会给他人带来伤害吧?然而,还不待他思考完毕,便听身边的明夜曦温柔地道:“慕辰凛,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或许提起这些事是在揭你的伤疤,可是我想,说出来你大概会好些。而且,只告诉我一个人,这至少说明,我…和其他人是不同的吧…我很高兴,真的。”
慕辰凛一怔,眸中充满了惊讶,却见带着淡淡微笑的明夜曦已经将目光转向湖面:“每个人都会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我也一样。我想要守护…你的相信。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但却不希望我从你这里学会相信之后,有一天你却不再相信什么。所以…我要守住它。你…愿意么?把你的信任全然的交托给我?”
“夜曦,我…”慕辰凛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个女子在他自己都放弃了的时候,竟还是选择了执着地守护那份信任。许久,他低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罕见的柔和,嘴角划上轻微的弧度,喃喃道:“谢谢你。”
“呵呵…我有些乏了,能借你的肩膀一用么?”明夜曦柔和地望着讶然回首的慕辰凛,眼底似盛有整个夜空的星光,“以红颜知己的名义。”
慕辰凛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明夜曦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心中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坚定,嘴角不由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阖上了双眼:“真好。我似乎在琴箫合奏之后离你又近了呢…辰凛。”
慕辰凛心头微微一动,不自觉地伸出手来,将明夜曦一绺垂落的乌发掠到耳后。
皎洁的月华凝照下,前尘噩梦渐渐消散,留下的,似乎只有两人相依而坐的身影。湖中的倒影泛起波光,朦胧的光影似乎映照出了极尽温柔、旖旎一世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