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凛回到剑宗之时,天已大亮。
他强忍左肩钻心的疼痛,缓步走进剑宗大门,正遇上迎面走来的二师姐白玥鸾。她身着淡青色衣裙,嘴角挂着温婉的笑意,清晨的微风拂起她的衣袂,使她愈发显得飘然出尘,美丽不可方物。
白玥鸾看见缓步而来的慕辰凛,嘴角的微笑便又柔和了几分,轻声道:“九师弟,回来了?”
“是。”慕辰凛眸中泛着淡漠的光芒,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却先被白玥鸾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怎么,你受伤了?”
白玥鸾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剑技超群的师弟自打领悟了水寒剑法精髓以来,与人交手便再未有败绩,自四年前那件事后更是如此,又何提受伤?然而,慕辰凛却并未理会她脸上的惊讶,只淡然答道:“一点小伤,不碍事。”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白玥鸾黛眉微微蹙起,终是叫住了他:“等等。”随即上前掀开他的披风,顿时被惊得倒退一步:慕辰凛的左肩被刺穿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为剑气所激,正不断流出,已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这也叫‘小伤’?九师弟,你可是将来要成为剑宗宗主、武林之皇的人,怎么不懂得爱惜自己的性命呢?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迟早会承受不住!跟我来,我马上请徐大夫来为你疗伤。”向来温柔的白玥鸾语气中也带了一丝责备。说罢,她走上来扶住慕辰凛,欲将他带往医堂疗伤。
谁料,慕辰凛竟轻轻挣开了她:“不用了…二师姐。父亲应该还在等我,这伤…等会儿再处理吧。”随即整理好披风快步离去。
只是,谁都没有听到,慕辰凛离开时轻声呢喃的话语:“自从四年前沐璃离开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也便跟着死了…留下这具空壳又有何用?”说着这话时,他冷如寒星的眸子里瞬间流溢出彻骨的哀伤。
白玥鸾似是感应到那种哀伤,诧异地回过头,却只见到一个孤独落寞的背影,恍若遗世独立的王者。
独自伫立原地许久,白玥鸾终是轻叹一声后亦疾步离开。
“父亲。”慕辰凛单膝跪倒于慕天行身前,恭敬地深深一礼。
“凛儿,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快起来吧。”慕天行忙上前扶起他,却见从肩上滑落的披风下,慕辰凛的白衣早被血浸得鲜红,顿时吃惊不小,“凛儿,你竟然受伤了?”还没等慕辰凛点头,慕天行便迅速叫来了连典,而当他正要叫连典去请徐启时,慕辰凛却阻止了他:“父亲且慢。”
慕天行惊讶地回过头来:“怎么?”便正对上慕辰凛平静无波的眼神:“这点伤不碍事,稍后再治也无妨。正事要紧。”
慕天行担心地看了一眼那个可怖的伤口,仍是妥协了,挥挥手让连典退了出去。
“其实,这次比剑会受伤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慕辰凛在右首的椅子上坐下,“盛栩他…比我想象的要强,也的确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剑客。他不仅对于灭魂剑‘魂归三式’中的第一式‘绝魂’有着极高的领悟,更是在最后关头顿悟了第二式‘烈魂’,可见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剑术奇才。不过,我在末了使出‘易水寒’击败他,他也损失不小。他不仅佩剑灭魂被我用惊鸿指击断,自身更是身中‘易水寒’的玄冰剑气,恐怕三年之内都无法恢复了。”
“可你自学习水寒剑法以来,从未受过如此重伤。看来,为父这次的决定…或许还是有些仓促。”慕天行似乎有些愧疚,眸中显出几分歉意道。
“不,父亲,你的决定并非全错。”慕辰凛眼里泛着冷醒的光,“我从盛栩最后那一瞬间的顿悟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我感觉对于水寒剑法圆润之道的领悟似乎又上了一层。总的说来,此次少钺山之行还是十分值得。”
“那就好。”慕天行温和地微笑起来,脸上的愧色也为欣慰与慈祥所代替。然而,他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快敛起笑容,沉默下来。犹豫半晌,慕天行方道:“还有一事。”
慕辰凛见父亲忽然变得十分严肃,顿时有些不解,但仍恭敬地问道:“何事?父亲但说无妨。”
慕天行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你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是该娶妻的年纪了。为父早在你十岁时,便与皇都梨锦城四大世家中的叶家结下婚约,约定你二十一岁时亲赴梨锦迎娶叶家二小姐叶夕瑶为妻,现在,是你该动身的时候了。”
听完这话,慕辰凛平和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漠然。眸中冷光闪烁,慕辰凛不禁轻声道:“父亲,你该知道的。早在四年前,我…就已发下誓愿,终生不娶了。”
慕天行听了这话,顿时有些恼怒,但仍耐心地道:“为父知道,此时突然告诉你这件事,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我可以给你时间。但你需知,作为剑宗慕氏一脉的传承者,很多时候,命运都不是自身所能左右的。这次联姻之后,有了叶相在朝中的支持,会更有利于剑宗的兴盛,所以你必须作出牺牲。何况,你堂堂剑宗少宗主、‘天下第一剑’,若是毁约,岂不让我剑宗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慕辰凛顿时无法反驳,沉默下来。
静默持续了许久,才听得慕辰凛冷冷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所以…我就要成为父亲您玩弄权术、攀附朝廷的牺牲品?”
他这样的语气,顿使早已怒火暗蕴的慕天行陡然爆发,一个耳光便狠狠地打在慕辰凛的脸上:“逆子!竟敢如此对为父说话!‘红颜岂应关大计,英雄最忌是多情’,自古红颜祸水,你怎可为一个女人而坏了大事!”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慕辰凛黑眸瞬间黯淡,沉默下来。
良久,慕辰凛才叹息一声,复单膝跪倒,沉声道:“请父亲息怒,我…明日便启程。”言毕,转身对候在厅外的连典吩咐道:“立刻为我请徐大夫来治伤。”随后带着微微红肿的脸颊,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着儿子独自离开的孤寂背影,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慕天行打过慕辰凛的手掌不由微微紧握,神思忽然便是一阵恍惚,仿佛,自己一瞬间又老去了十岁。
剑宗。医堂。
燃着龙涎香的室内暗香浮动,江湖人尊称“医圣”的绍薇谷名医徐启正为慕辰凛治伤。
轻轻褪下上身的衣袍,慕辰凛白皙的肌肤顿时显露而出,只是,在这白皙如温玉的肌肤上,此刻却有着贯穿整个左肩的可怖伤口,伤口上还有鲜血正不断流出。
见此情形,徐启的白眉不禁微微一皱,随即开始治伤。在他为慕辰凛清洗、包扎伤口的半个时辰内,慕辰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坐在榻边,却仅仅只是微皱着眉头,连呻吟都未曾发出半点。这一点,就连自认阅人无数的徐启也暗暗为其坚忍赞叹不已。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势,徐启长出了一口气,按照诊治惯例低声嘱咐道:“少宗主此次的伤势十分凶险,不过所幸并未伤到主脉。少宗主体质很好,又内力深厚,只要不妄动真气、撕裂伤口,想必七日之内便能痊愈。”
“多谢。”慕辰凛复穿好白衣,淡漠地道。
徐启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慕辰凛,目光中充满了叹息的意味,随即缓步行出静室。
慕辰凛凝望身侧的水寒剑许久,似又回想起那日盛栩毁天灭地的霸道一剑,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盛栩,你大概会是我这一生惟一的也是最后的对手吧。
翌日清晨。
慕天行携云修崖亲自将慕辰凛二人送出剑宗山门,四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迟疑了很久,慕天行才犹犹豫豫地道:“凛儿,为父也很抱歉,让你打破了三年前的誓言。但是…若为父的这个决定真是错的,也望你能原谅我,体谅为父的一片苦心。”
慕辰凛却只淡淡道:“父亲不必自责,我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可说着这句话时,他心中却在深深叹息:父亲,我并未打破誓言。我发下的誓愿并不是终生不娶,而是从此不再爱上任何人!
正在这时,身旁大师兄云修崖的温声嘱咐打断了慕辰凛的思绪:“九师弟,路上一切小心,到了梨锦城,自有你四师兄接应诸项事宜。”
望着身侧在授剑大典后愈加显得意气风发的大师兄,慕辰凛冰冷的眼眸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尊敬,轻轻点头:“知道了,请大师兄放心。”慕辰凛系好披风,潇洒地翻身上马,与八师兄陆澜霄并辔疾驰而去。
凝望慕辰凛沐着朝阳渐行渐远的身影,慕天行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丝惆怅: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冰封的王者才能真正对他人卸下防备,敞开心扉。人心想要逆天,终究是不可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