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夏苑没有亲眼见到傅湛将长剑刺进傅深的胸膛,但将剑从傅深的胸膛中拔出来的人,真真切切是他。可以狠到将一直待自己亲厚的兄长刺死,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缘由?
那时她已经被傅深从不曾露出的呵斥人的愤怒样,吓得惊魂未定,整个人都处于十分呆滞的状态。即便是看到了什么,也是过后慢慢回想起来才能反应过来,可是听见了什么,她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傅湛当日果真没有丝毫犹疑便了结了傅深的性命,那她绝不会让这个魔鬼死得痛快!
傅湛微微一笑,问:“怎么?你还不死心?或者是你仍然觉得我本就是那样的人?”他那漫不经心、明摆着敷衍的态度,顿时令夏苑心中无名火起。手臂一动,傅湛的喉咙便被一截破碎的木块抵住,残缺不齐的断口处有支出来的木刺,如同尖利的器物。饶是强大如傅湛,在此时此刻,脖子也变成了十分脆弱的部位。
细细的血丝从他光裸的脖子上的皮肤地下渗出来。他仍旧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容,眸中寒光微显,整个人瞧起来,竟有几分修罗艳鬼的味道。夏苑只是坚定不移地与他对视,毫不退缩。“这件事对你那般重要么?”他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重要。”不知为何,一丝寒意渗到了心底,她有片刻的踌躇与动摇,但很快,她想起造成如今娘亲丧命,爷爷被囚,夏府上下流离失所的根本原因,不正是因为想要自己来王城为傅深讨回公道么?于是,她便定定答道。
傅湛的神色忽然软了下来,渐渐地带上了怜悯之意。“你果真想要知道么?你能确保你知道以后,不会后悔么?更或许,我说出了缘由,你也不会信我。即便这样,你仍旧想要知晓么?”他连连发问,逼得夏苑心开始不断动摇。尽管如此,她依然惨白着脸,倔强地仰起头来,道:“我必须弄清楚!这七年,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得不到答案,我便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见她执拗如初,傅湛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眼眸之中涌出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倦意,像是对这个话题,早已经厌烦过千遍万遍一般。他轻声开口道:“当时我对他的杀心,还不足以让他当场毙命。”说完,他转眼看了看夏苑,见她屏气凝神,紧张而又慎重、仔仔细细地听着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不由越发怜悯她。
“我虽然怨恨怀璧皇后,但她死在我手上,我也算是报了仇,自然不会过多难为他。而且,当夜我之所以来到这儿找他,是想问出你的下落。苑苑,你一定不知道,其实,你在我的心里占了多大的分量——”他又垂眸看她,认真道:“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而已。那把剑,是他自己刺进去的。”
“不可能!你在胡说!他说过会陪我长大的,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自己将自己逼上绝路!他都死了,你还要辩解什么,你还想为自己洗脱什么罪名?”她冷静全失,抵着傅湛脖子的木块也轻重不一、深深浅浅刺开了更大的伤口。不再是血丝渗出,血珠不断冒出,连成血滴,贴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襟之下。
但他全然不顾,一把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之前胁迫自己的“凶器”扔了出去,然后紧紧地抱住她。“苑苑,你冷静些。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些事情本来想瞒着你,谁知你非要寻根究底,我也是实话实说。”
夏苑的目光陡然狠戾起来,“不是你,是他自己?傅湛,你该知道我并不是傻子,连这点还是明白的!你一开始便想杀了他,如果不是你持剑对着他的胸口,他怎会死?他便是想死,也绝不会死在你手上,插在他身子里的,该是大刀或者长矛,而不该是你的佩剑!我亲眼见你把剑从他胸口拔出,你也妄图欺瞒我?”
“你那时果真还在他的屋里。呵……”傅湛略觉遗憾,没想到一个不察,竟让她逃离了。“这才是傅深的狡猾之处。他欺骗了所有人,就连苑苑你,也不例外。”他道。
她挣扎的动作忽然猛烈起来,实则是为了掩饰心底愈来愈明显的忐忑不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倒是没料到,你真会往死人身上泼脏水。你,唔——”她的口唇被不留缝隙堵住,还待狡辩的无力的话语,皆被堵在了喉中盘桓。
吻得她脸颊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同挣扎的力气都消失了的时候,傅湛才放开她。他凝眸看她,却被她慌忙别开视线,腾出一只手去将她的脑袋扳正,“我再三问你是否要我说出事实,是你说,不弄清楚,就会寝食难安的。你信不信倒是其次,我还没有同你讲完,你便闹腾得我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是不敢再听下去了么?”
她心头划过一丝被猜中的狼狈,没错,她不相信傅湛所说,傅深狡猾如斯,居然自己杀了自己。可也正如傅湛所言,他犯不着欺瞒自己,就是傅深不是死在他的手上,他也斩杀了自己的娘亲,只会是仇人,不可能变成其他的样子。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静谧得她能清楚地听见他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突,突,突……”
缄默良久,她终于道:“你接着说。”
傅湛扯唇一笑,却是讥诮。“我原也以为,他不过是个柔弱身子,性子绵软良善的皇子。可我却是算错了他的心思。他和怀璧皇后一样,有着平日不会轻易显露的深沉心思。我那会儿确实拿剑指着他问你身在何处,却没有你所想的,想要真真切切杀了他。你猜,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夏苑抬头看他,他眼中的痛恨与屈辱不似作假,颤声问:“发生了……什么?”
他蓦然埋下头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凑近她的耳郭,喷吐的热气一下一下地洒出,令她浑身战栗。然而待那些事实从他口中传入她的耳中时,她的身子却渐渐僵硬冷却了。
“他说,我永远也别想和你在一起。我便是穷极一生,也不可能有接近你的机会了。你早就被他送出宫去了。”
“他还说,你必定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杀了极为疼爱你的他们母子。我尚来不及揣测他的意思,他竟以从来没有过的强劲狠狠撞上了我的剑。”
“直到那剑刺进肉里微弱的噗噗声响起,我只看清他面上挂着餍足的笑意,嘲讽和愚弄的眼神看着我。他有够狡猾,不是么?竟然让我用了半年时间去想通其中的蹊跷之处。”
“苑苑,傅深于你,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我想了许久,想到无暇应付各种繁忙的即位琐事。到后来,我索性不想了。只要你如他所说,不肯原谅我,我就知道,这王城,你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因为他到死,也在打赌。他压的,是几乎没有什么胜率的你会安于一隅。可惜,他算漏了一个人。你的母亲,誓死也放不下怀璧皇后。”
那些可歌可泣的,可悲可怨的,人与人之间的牵绊,被他们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还是把自己算计到了这阴暗的牢笼中来。最可怜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在这场算计中殒命的人。所谓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连这都不过被人拿来冠冕堂皇地利用。
傅深,为了让自己一辈子离傅湛远远的,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个毫无血缘的哥哥一般的人,会替自己做到如斯地步。哀恸也好,埋怨也好,他终究以这样极端的方式铭刻在了自己的生命里。他是不是真的那般良善,或者他是不是真的那般狡猾,这些哪有一条活生生的命来得重要?
可笑自己这七年来,心心念念想的要雪耻报仇,不过是那人临死也要为自己争取的一线生存之可能。傅深,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我头一次发现,真相却是这样令人难以接受。”她喃喃道。
“是人都有两面性,如他,如你,如我。你若看透了这些,便不会这样感慨了。”他轻轻道。
“是吗?”她的眼神空洞迷茫,“两面性,傅深,你的两面性,我要是能早些理解,娘亲也不会死了对不对?”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即便是没有生出要替傅深报仇的意思,娘亲能够一直等到她出嫁,或许还能等到她有个一儿半女,但是,待自己日子安稳平静了过后,也一定会再回王城的。她和怀璧皇后之间的姐妹深情,才是害死她的原因。
原来,娘亲所谓的情之奇妙难言,并不仅仅是包括了相交之时相互理解的愉悦,更是包容了那些或细微、或纠葛、或深重的羁绊。会为了一个人明知力不从心,仍然不惧可能会出现的惨境,也愿舍去性命一试,竟然是这般简单而又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