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揭露之后,夏苑像是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整个人都变得无精打采。这之后拖着拖着,不过两日,居然病倒了。斜倚在榻上,她的脑中不断浮现出过往的事来。明明还只是十八岁的女子,她却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与自己之间横亘着的,不是沟壑,而是屏障。
在她回想起来,连那时小小的撒娇,都变成了遥不可及、恍若前世的梦境。
她这一病,傅湛遣来监管她的小宫娥不少反多。虽然恹恹无力,可她打心底对这样的行为十分抵触,好在病怏怏的时候,随意的不满也能令一群侍奉的宫娥噤若寒蝉。宫娥们怕她气得身子好不了,不用她吩咐,全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守在门外。好歹留出了这一方狭小空间,让她没那么容易感到窒息。
屋子里的许多设置,可都是为了傅湛。她心里这样想着,却平白涌上些许厌倦与无奈。她甚至偶尔会冒出一个极为奇怪的念头,如果他没有将娘亲斩杀,自己是不是也许会在了解了真相之后,与他前嫌尽释?
“所谓的如果,不过是迟来的悔悟。可是即使如此,摆在眼前的事实,都不能忽略不是么?”她捧着早已凉透的茶杯,轻声自语。温热的茶水失去了温度,她却在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温暖冰凉的瓷杯。
“笃笃,笃笃——”尽管那声音已经极其细微,仍被榻前的她听入了耳去。她惊得一时呆滞,茶盏掉落在地,便摔得粉碎。门外顿时有宫娥急切地问:“姑娘,您没事吧?能开门让奴婢进来么?”
惊愕的间隙,那声音兀自平静了。她忙道:“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手滑,打落了杯盏。你们进来收拾一下吧。”她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好似方才那声音敲打到了她的心上去。但是傅湛的人,如果说不让她们进来,她们反倒更加会怀疑自己。不如大大方方开门,让她们瞧瞧。
进屋来的宫娥们四处环顾,目光在门窗之处徘徊了许久,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收回来。将一地碎瓷片打扫干净,众人方又出去在门外守着了。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那声音又开始响起来。夏苑大约辨认出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自己的床头的地下。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朝床头慢慢挪过去。
那声音越发放肆,仿佛丝毫不曾将这屋子的主人放在心上一般。虽小,却持续不断,而且愈见清晰。她的一颗心,被攥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变得分外慎重轻缓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穿凿这坚固的基石,破石而出。她半是期待半是忐忑,这里成了她的惟一的生机破土之处。
虽然她对这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但她稀里糊涂地记起幼时爷爷曾跟她说过,前朝有一位大将在作战时,因地制宜,使计拖住了敌方,自己却派人偷偷挖了一条暗道,出其不意出现在敌方军营之中,生擒敌方将领。这地下一直笃笃地响,莫非是有人在挖地道?
可是王城的地基是埋了好几层大石,在上面再以坚实耐用的木料搭建而成的。撇开当初建造时工匠特意留下的那几条暗道,想要在石头之中另凿他路,几乎是不可能。而且要掩人耳目,寻常所有的烧热石头再进行爆破的办法,在此并无施展之地。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馨妃娘娘来看您了。”
夏苑晃了一下神,思忖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馨妃娘娘是谁。犹疑着开门一看,却是一张风情万种惹人怜的小脸。只是那小脸仍带着些许稚气,她不由一愣,随即笑道:“进来坐吧,馨妃娘娘。”
夏星微微一笑,娇媚之中掺杂着做作,眉目间的贵气,倒是不曾消减。“听皇上说,四姐近日来身子不太好,五妹我过来看看。”她也没有让侍女跟进屋,自己将手中的一个匣子递给她,“虽然四姐不缺这些,我也还是要表示一下心意。”
“那就谢谢五妹了。”夏苑虽然不喜欢她,却念着毕竟她也是夏家的人,纵然能对那个所谓的父亲漠不关心,她也未必能对其他的人狠下心来。而且,导致大家流离失所的罪人,追根究底,该是自己。所以,她倒也客套着耐着性子接话。
夏星环视一眼,又瞧了瞧她披散着只用丝带系住的长发,不禁笑道:“四姐倒是比原先在家里还要朴素些了。不施粉黛司空见惯,这不饰钗环,倒叫我有些惊奇。说到底,你也是要堂堂正正与我们会面的人了,没两件首饰真说不过去。”她取下头上的几支金钗,放到夏苑面前去,“四姐不嫌弃的话,就收着吧。”
夏苑只一脸讶异地瞧着她,并不接那些金钗。她之所以是用丝带系发,全是由于傅湛。身上的匕首被他没收,随之消失的还有仅有的几支簪子与钗。其实她大约猜得到他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两支尾部尖锐且利的,她就有了可以逼出爷爷所在之处的机会。虽说傅湛大约是不会吃这一套的,但谁能保证万一呢?傅湛是想自己死了心,那么,夏星她,为何还要如此?
她不是蠢人,既然可以成为傅湛的女人,必然不会不明白这时候送支钗给自己可能引发的后果。可是不管怎么说,自己着实需要,于是,夏苑意味深长一笑,道:“五妹有心了,只是,他若知晓此物是你赠与我的,你的日子未必会好过。”
“四姐多虑了。五妹我资质愚钝,今日偶然来探望姐姐,见姐姐衣着朴素,身无一物,心中怜惜,便赠了姐姐些许饰物。姐姐自己挑选的,又关我何事呢?”托辞自己愚昧,而且,将此事与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全都推在夏苑头上。若是傅湛追究起来,她装傻,兴许便能蒙混过关,而到时候,傅湛只会一心想要折磨自己,定然也顾不上去怪罪她。夏星的心思,原来也不输于谁。
“你为何帮我?这于你,并无好处。”夏苑选出一支放回袖中藏好,淡淡地问。
“你不是想要救出老头子和爹娘么?我帮你,不为其他,只要你能将他们救出去。我的能力有限,你却不同。你武功不错,又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应该更能迎合他,问出他们的下落。届时你再以死相逼,他大概会放人的吧。”夏星背过身去,缓缓道来。
咋一听确实没有什么纰漏,可她反复咀嚼着,这些话就渐渐变了味。“等等,你是说,我以死相逼,换回一家人的平安自由,自己却要永远呆在这里,被他禁锢一辈子么?”以死相逼,要挟他放人,就意味着彻底惹恼他,那么自己是真的无路可逃了。
“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办法吗?这可是,代价最小的一个。”夏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去,柔嫩的手指一边摩挲着她的脸颊,一边慢悠悠道。
她微微一怔,心里没底依然嘴硬道:“一定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绝不会按照你预想的路线行事。”
夏星将她选剩下的钗子插回发髻之中,笑笑:“随便你。不过我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你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你比我更了解他,也该知道,他放谁走,也断不会放你走的吧。”说完,她便施施然而去。临出门时,她忽然回过头来,笑容也变得灿烂起来,对着有些呆滞的夏苑说:“四姐,恭喜你。”
“恭喜?”她喃喃重复了几遍,追出门去,发现夏星的影子都已经消失了。她的心底突然莫名涌上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