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同于幽禁的日子,终于被打破。连日来的闲暇时间太多,她无聊之极,便将屋内一些平时看不见的小地方,按照自己的心思改造了一番。没有利器在手,她难免要受制于人,多了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准备,却多出了几分胜算。
“姑娘,奴婢奉皇上之命来请姑娘过去。”宫娥静悄悄出现在身后,她不禁吓了一大跳。微微愣神,呼出一口气,点头道:“麻烦了。”傅湛这几日都没来烦她,倒是教她感到意外了。
边走边坚持不懈地与前来带她过去的宫娥搭话,“他有说要我过去做甚么?”
“奴婢不知。”
夏苑眉峰一挑,心里忽的有些没底。心烦意乱间抬头,见这路诡异地有几分熟悉之感,好似来过许多次。她忽然快步上前,猛地一把抓住宫娥的手腕,逼问道:“这到底是要带我去哪里?”
那小宫娥不料她会突然发威,双腿一打晃,就地跪了下来,且惊且惧、诚惶诚恐道:“回姑娘,皇上不许奴婢开口告诉您,只说您一路上定然记得起的。请您放过奴婢吧。”
她见那小宫娥的慌张惧怕样儿不似装出来的,倒有几分发自肺腑一般,心知从她口中什么也别想套出来,只得作罢。“我不难为你便是。过了这么几年,他除了变得伪善,本质的东西,竟也一成未变。想必你们这些为奴为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谢过姑娘。”小宫娥起来之后,便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虽然她一言不发。但那微微耸动颤抖的双肩,验证了夏苑所说。这小宫娥若是开口讲了不该讲的话,怕会生死难测。唉,周围全是一群活死人的话,有再多的主意,也只能往傅湛身上打了。
抬头再看,触目景色已是另一番光景。长廊曲折迂回,移步换景,花木扶疏,园中另有小小假山,水声微弱,却是从那假山石中,徐徐淌下。她惊愕,“这里……”
神色复杂地跟着那小宫娥往前走了不远,就到了长廊的尽头。小屋低矮,却不失清静自在。此时艳阳高照,举目四望,初夏暑气便渐渐弱去了。如此婉约细致的住处,她岂会不记得呢?怀璧皇后与四皇子傅深的住处,是她年幼时时常呆着的地方。真要比起来,她在这定和之味浓重的园子里消磨的时光,远比在自己那处睡觉的时间还多。
所谓的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大抵便是这样子罢。她还活得好好的,怀璧皇后死去了,傅深也死去了。这满园子的景色,寂然开放,徒留她一人,见此景色,骤然落泪。
“姑娘,奴婢带您至此。皇上说,姑娘理应知晓他所在之处。奴婢告退。”
她回首抬眸,目光落下之处,是傅深生前居住的地方。那门虽紧闭,转角处有一扇窗户敞着,园中的情形大约可窥见一二。她慢慢朝那扇窗边走去,一闭上眼,这温暖的阳光瞬息之间化为了漆黑的夜色。夏夜微凉,满园血腥味弥漫。耳边不断回响着纷乱的兵器相交的声音,还夹杂着凄厉的惨叫。
小心翼翼步上台阶,走到那扇窗前,傅湛果然含笑临窗而立。“苑苑不负我望。”他赞扬道。
“你叫我来此有何事?”她喑哑着嗓子问。
傅湛将窗户敞开至最大,不答反问:“苑苑不进来么?心里不是埋了许多事想要质问我吗?你进来看一看,兴许不用问我,就能知道答案了。”他朝她伸出手来,笑容中尽是坦荡。
夏苑微一拧眉,道:“你退后。”傅湛便依言后退了几步。她将手往窗框上一撑,翻身便入了屋内。屋内的摆设一如她离开的那个夜晚,地毯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暗黑,若非它凹凸不平,晃眼一瞧,说不定只会以为这是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洒了一地。
那些残破的木凳四散在各处。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墙壁一路进屋,傅深的起居室内,墙角的几口箱子被打翻在地,那一晚她兴冲冲地跑来送给他的小玩意儿散落在地上,残缺不全,有的还沾上了些许血迹。那些东西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顽固地露出身姿来。苍凉的悲意爬上夏苑的心头,“你为什么还要将它们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作弄我你觉得心里快活吗?”
倘若说傅湛的心里头没有报复的成分在,那决计不可能。明明触手可及了,明明傅深都死了,她却与此同时销声匿迹了。那时的他孤身站在此处,狠狠踩碎了一地散落的小孩子喜欢的物事。那个孩子,也逃离了。他心空空地、略带绝望地想。为何她不愿意跟自己呆在一起?黑暗见不得光的日子,他过够了!不过是奢求一点点温暖如阳光般的笑容的救赎,那个笑容灿烂胜过所有他见过的花朵的孩子,竟然逃离了。
而今,他亲手将她带了回来,她却在自己面前质问自己:“作弄我你觉得心里快活么?”不,一点也不!我想重新看见你的笑容,可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再那样对我笑了。你对我惟一的感情,就只剩恨与厌恶。
他微微扬起头,眸子变得愈加深邃,“不。我并非是想作弄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所有的人,都是为你而死的。我背负了一世血债,有一半的是因为你。所以你不能逃,这一生,我堕于地狱,你也要陪我一起!”
那样狠决的语气,莫名牵扯出她一丝心疼,但那心疼不过瞬息便幻灭。眼前之人,还是当初亲手杀了傅深的魔鬼。她移开视线低头看着那些暗黑久远的血迹,平静地道:“傅深曾经劝我说,你本性不坏,只是执念成魔,有些失于控制。那么,你觉得呢?他有没有看错你?”
明明没有视线相接,也不是咄咄逼问。傅湛竟也有一瞬间,脑中的思绪悉数崩乱,像是油锅里滴入了几滴水,翻腾鼎沸不堪。但那翻腾渐渐归于平静,他忆起那个总是溺爱地瞧着夏苑的软弱少年,他轻轻笑了,心底是漫无边际的冰冷。“我是怎样的人,他没有资格评判。因为他用死才换来你的安好,而我,用不着付出所有,便能护你周全。”
这就是傅湛,心思阴沉、偏执狂妄、伪善霸道,毫不留情地嗤笑他人,来保全自尊。
夏苑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失望,她笑起来,冰冷无情:“那么,你告诉我,傅深究竟为何会被你一剑贯胸?”她埋了许多年的疑问,她一直以来,最渴望,也是最惧于知晓的问题,此刻她在听到傅湛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后,终于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