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府住下的第二日,夏苑便写了信,连同碧齐真的那一份一起,叫人送往商朝。信送出去,她的心里便了结了一件事。她虽然心心念念着傅深的事情,但碧齐真待她如此之好,倒教她舍不得现下就开口说要离开。
“小姐”,青乔满脸笑意进屋来喊她,“舅爷说后院的桐花开得正好,让你过去瞧瞧。”
“桐花?”她仔细捻着这两个字,缓缓应道:“以前鲜少看见花儿,头一遭听说这什么桐花,突然想去看看。舅舅都如此说了,肯定好看。”
“小姐你是该去看看。但凡女子,哪个不爱花?你一天到晚的,总跟老爷子混在一处,我都快以为你是公子,而非小姐了。”
青乔是见着夏苑从狡黠顽劣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沉静小姐模样的人,自然知晓她心底其实柔软的,可惜自从那人死后,她就将心冰封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她们如今在碧府歇下,没了人和夏苑比试拳脚工夫,青乔生怕她会呆不住,早想了许多法子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夏苑一边随她走,一边微微晃神,怅然道:“我还以为,仅仅是定和的女子才爱花呢,而且我也没瞧出来你有多爱花呀。”她说着,去看青乔,却见青乔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朵粉红的花瓣圆润的花儿插在发髻间,一时愣怔无语。
“小姐,你看这朵桃花好看么?本来我看中那树桐花的,可是碧天说,舅爷不许任何人碰那树上的花。其实,我觉得,桃花比桐花好看,长得可粉啦,就像女子的红颊。那桐花就惨白惨白了,只有中间是淡红色的。”
青乔这欢快样儿,和不急不缓从容迈步的夏苑在一起,两人身份倒像颠倒了一样。不知情的人瞧到,说不定会称赞道:“这主仆俩,小姐天真烂漫,小丫鬟安静沉着,必定是哪位大官家出来的。”
夏苑淡淡嗯了一下,默不作声。桐花香气扑鼻,她嗅之头脑竟有短暂的晕乎,仿佛太久没有嗅到过花的香味,不那么适应。
青乔也嗅到了花香,又开口道:“以往在家中之时,老爷子都不爱花花草草的。幸而老管家是个稍有情趣的,常常往院子里摆放一些绿叶儿。因为老爷子不喜欢,老管家鲜少摆放会开花的。我也只在那位夫人的住处,能瞧见一些开得娇艳的花儿——”
“青乔”,夏苑只觉眼皮跳了一下,额上似有汗冒出来,打断她,“你如今怎么跟个话唠似的,唧唧歪歪,没完没了,说个不停?”
“有吗,小姐?”她摸摸自己头上的桃花,“我只是心情格外好,一不小心多说了两句而已。小姐,你心里不舒畅么?舒畅的时候,话也会稍微多一点啊。”
如果夏苑还是之前的那个夏苑,除了淡定就是冷漠,她肯定会淡然一笑置之。但她,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夏苑了。于是,她咬牙切齿了,“青乔,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让舅舅把你打发了,重新去买个话少的丫鬟补上你的位置!”
“啊,不要!”惊呼完这一句,她立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恰值她家小姐狠狠一眼瞪过来,只得猛眨眼睛以示其意。
“哼。”夏苑扭头,道:“带路。”
捂着嘴的手松下来,青乔心里欣慰异常。都过去七年了,小姐终于肯解开心结,慢慢恢复正常了。原来那个小姐虽然顽劣不堪,却令所有人都十分怀念哪!
后院的一个园子里,许多树都开出了花朵。
夏苑对花的记忆都留在了儿时。南边的这些花,她大都不认识。不过见中间一片开得粉艳、羞煞美人的花树,仔细瞧了瞧,便知乃是青乔头上簪的桃花了。
左侧种的不知什么树,花似乎已经开过了,丛丛碧叶间,可见些许淡黄的枯萎花瓣。而右侧,她一看上,便再也没能挪开眼。
远远望着,云蒸霞蔚一般的美景。那是一片云朵般的花海。雪白花朵密密拥簇成团儿,偶尔露出点点淡淡红蕊,并非纯净湛然的白,反而是白璧微瑕,方更能显得白花朴实平凡之美。
挤在枝头的花团儿中间依稀冒出了片片嫩叶,和花朵儿一比,却少得可怜。是枝上堆砌的白雪,风乍起,吹动了柔弱的枝丫,摇落雪花簌簌。
她的目光追随着飘落的桐花,直至落地,那桐树下,早已铺满了朵朵桐花织成的花毯。
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悖动。
“舅爷说,夫人名字中的那个桐字,便是由此树而来。”
“淡极始知花更艳。这桐花,细瞧着只觉平凡无声特别,当它成千上万,簇在枝上,那所有的朴实都被褪下,好似琼雕玉砌,绚烂极致。”夏苑转过身去,只见碧齐真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上前,感慨赞叹道。
“二舅舅。”她心中一动,嗫嚅着嘴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娘出生之时,恰逢桐花绽放,是以你外婆硬是丢掉了你外公取的名字,为她取名叫做碧齐桐。这桐花,要说纯净稍逊梨花,要说娇艳,远不及桃花,却是独有韵味。正如——”
“正如娘亲,看似是个寻常的活泼女儿,实则另有一番风骨。”碧齐真被她打断接话,也不恼,反而笑道:“确实如此。”
他说着,目光落在桐树上,露出了淡淡的怀念,“她虽然调皮,但也只局限在琴艺与女工之上,其他女儿家喜欢的,她倒皆能看入眼。自打她稍微懂事,知晓自己的名字是由着满树繁花而来,便喜欢在桐花怒放之际,守在树下。”
“我猜,娘亲在桐树下时,定然比寻常时候文静许多。”她眼眸里盛满笑意,又插话道。
“哈哈。”碧齐真此次笑得开怀,大手摸上她的头,“苑苑聪明不输你娘。她说,花绽若雪,花落胜雪,如此有意境的景,若是大声喧哗,便是对它的亵渎。故她安安静静在树下赏花,我们最无须挂心。”
听到一句赞扬与肯定,夏苑眼角竟缓缓渗出了泪。她从记事起,父亲就对自己不闻不问,话都鲜少说过一句,遑论肯定她了。“二舅舅……”她的话噎在此,微微咬着下唇,双眼朦胧地望着碧齐真。
碧齐真见她楚楚可怜的眼神,明明与自己妹妹长得只有两分相似,却由神态看着,只觉就是妹妹闯祸了央求自己。但他又与夏苑不同,再是让他觉得两人相似,他越明白,她只是妹妹的延续。
“二爷,三公子来了,在书房等着您呢。”他正准备说话,碧天过来告诉他。
些许愧疚之色浮现在他的面上,终是长叹了一声,道:“苑苑,我让碧天领着你去玩,舅舅现在有事,闲了再陪你说话,好么?”
夏苑心中一暖,掩去了丝丝失落,乖巧点头,体贴道:“舅舅有事就先忙着吧,苑苑自己到处走走,刚好仔细看看娘亲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待碧齐真走后,她才问碧天:“碧天,这位三公子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么?”青乔听见,也忙凑过脑袋,想听一听。
碧天神色谨慎,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方偷偷向她道:“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呢,因为排行第三,所以被称作三公子。至于身份,我们可不敢随意猜测,二爷吩咐了,不许乱说。不过,每次他一来,就会二爷商议许久的事情。二爷也不要人进去奉茶。”
青乔眉一皱,揣测道:“这位三公子,不会和二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哎哟!”她被夏苑与碧天同时赏了个爆栗,连忙打住,静下来听碧天继续说。
“你也不瞧瞧,就二爷这身份,这地位,这脾性,会容得下什么肮脏事情么?主子做事,我们这些下人还能过问吗?那可是叫做逾矩,不守本分!”碧天说得义正言辞。夏苑斜睨着青乔,她装傻别过头,将那最后一句充耳不闻。
碧府不算太大,虽然在夏苑的意识里,比夏家现在住的院子,大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院子,紧密相邻,倒使她目不暇接起来。碧府之中连下人都不见得有太多,碧齐真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有多孤寂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没有事情缠身,她觉得能在这样静谧的府邸里待一段时日,也挺不错。但不能住太久,时日一长,她貌似安静实则野味颇足的性子,会因为一直被压抑不能释放,而突然爆发。只怕碧齐真见了,也会大吃一惊。
她忽然有点想念卫修,那个知道很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的男人。看似瘦弱,却有一点难缠,不经意间也会做出一些保护自己举动的人。那是她自十一岁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朋友。
偌大的京都,除了自己身边的亲人,她只认识他,不过,还是趁着他进去送信的功夫溜了。她蹙起眉想了一会儿,发现这才是自己跟他分开的第二天,稍浓的眉不由蹙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出现得太突兀,自己走得毫无预兆。其实,这样想来,很是公平。就好像在带自己来京都一事上,他功过参半一样。但是,途中在老翁家里呆的那几日,她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是夏苑,忘却了仇恨。
明央,明央……他取的名字,只有他才会唤的名字。飘入耳中的声音,令自己宛如脱胎换骨重生的一个人。
阿修,你有点神奇,竟然会令我短暂地放下仇恨呢……她在心中默默念道,唇边一抹笑容,清浅又娇艳,好似桐花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