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的第一夜,她没有任何预兆地失眠了。
这时节的夜,凉意甚微,却仍在。院中留了几盏灯火彻夜燃着,她披上外衣走在曲曲折折的小道上。夜色幽寂,她在商朝的家中,只摆着极少的植物盆景。这儿,满院子皆种着花草树木。
待她沿着逶迤的小径走出自己的院子,方才明白自己住的院内,所种的花草已算极少了。黯淡的夜里,她触目所及,不是树木花草,便是亭台楼阁。
被幽深的景色慑住,她心里竟有些害怕。只是回首发现岔路条条,俨然头脑昏噩,记不起究竟该走哪条路回去了。往前走吧,总能见到人,带自己回去的。
她抱着这种心态往前继续走,走着走着,发现不远处的亭子里面,朦胧可见烛火摇曳,昏黄却为寒夜里的她带来些许暖意。应该有人吧,她想。于是,加快步子,往那亭子过去。
“苑苑。”她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醒悟过来,这里会这样叫自己的,只有一个人。
“二舅舅?”她渐渐看清了碧齐真在亭中,只是之前被柱子挡住了。这时,她才发现,碧齐真很瘦,太过清瘦了。只是他温和慈爱的笑容,关切的言语,令自己忽视了。
“苑苑可是不适应这里环境,失眠了?明儿我让碧天领着青乔,选些商朝惯用的,重新将你的房间布置一下。”他道。
“二舅舅,不用。我之前也在客栈住过,并不怎么失眠。大约是初次见到你,心头热切,想起这十多年来,竟是头一次见到,有些感触,是以失眠罢了。”
她说的是真话,在夏家,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娘亲。罗姨虽待自己也很好,却始终比不上娘亲。碧齐真给了她关爱,不是生父,却是连带着父亲舅舅一起当了。大概,一般女儿的父亲,便是这样的罢。
“苑苑,你父亲待你好么?”碧齐真无意问起。
好?不好?吃穿不差,可从来都是漠然的眼神看着自己。她许多时候,还曾迷茫疑惑过,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是父亲的女儿。可每当自己如此想,娘便会打断自己的猜测,说:“苑苑,你若不是你父亲的女儿,爷爷还会对你如此好么?”
是了,爷爷待自己如此之好,不该乱想的。
“好,父亲待我与娘亲很好,吃穿从来不愁。”只是,永远不肯关心我们。她虽然笑着,眼眸里却没有真切的笑意。迷蒙的夜色,将一切都蒙上了面纱。
碧齐真也未察觉。语气还算不错,“那就好,之前,我一直担心他对你娘不好。你娘呢?她过得好吗?”
“也好。”她点点头。如果说不好,他必会难受。这么多年,妹妹没回过家看他一眼,即便当初有再大的误会,早也烟消云散了。何必平白给人添堵?
碧齐真沉默了,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却无法开口。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桐桐仍是不能释怀么?连双亲病逝,都不曾回来看过一眼,此次,为何让苑苑回来了?
他一沉默,夏苑也沉默了。即便是亲人,才相见,也未必见得能有多熟悉,心中仍有隔阂。他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最疼爱的妹妹,问:“苑苑,这些年来,你娘可曾提过,想要回家来看看?”
“不曾。”她摇头那瞬,似乎连心般察觉到了碧齐真的失落,便道:“娘亲提起家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只要提到,却是极为怀念你们的。话语可以骗人,但发自内心显露的神色,却是不会骗人的。我看得出,娘亲很想回来,但她倔强不肯回来。”
“唉……”碧齐真长叹一声,后悔莫及,“她自幼最得宠爱,虽然犯下了错事,与你外公外婆悉数断绝了关系。我们也知那丫头倔强,只好以书信维持联系。你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都挂念着她呢,她却不肯回来一见。定然仍对那件事跟耿于怀,这丫头,我该如何说她是好?”
外公外婆去世,夏苑也是知道的。那会儿她娘接到书信,伤心好一阵,本是打算送自己来尽孝的,可是夏老爷子说她只有十四岁,习武才三年,遇上稍有功夫的人,根本不足以自保。
说白了,夏老爷子舍不得她,怕她一去不回,留在定都了,娘亲没法,只能就此作罢。
现在经舅舅一提,倒真显得娘亲太过绝情了。
“娘亲她,终有一日会回来的。舅舅不必担心。”
碧齐真十分欣慰,“苑苑乖巧懂事,于她也是福气。”
夏苑莞尔一笑。
“苑苑是否好奇为何不见你的大舅舅?”碧齐真不知是怕冷场,还是忽然兴致来了,似乎欲将所有碧家的事情都告诉她一般。
她迟疑了一下,依旧点头。白天提到二舅舅娶妻与否,大家都沉默了。看来,这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
“你先坐下,我慢慢给你讲。”
碧齐真与她娘亲的大哥,名作碧齐意。事情要从二十六年前说起了。那时兄弟俩人被几位好友拉着去一处花楼饮酒作乐。恰逢花楼一名女子梳拢之夜,碧齐意见那女子楚楚可怜,清纯可人,不忍其流落风尘,便出钱为她赎了身,将她带回家中,说要娶她。
碧齐意只是本着照顾她的意思开了这口,未想双亲不同意,只能搁置了。坏就坏在,日子稍长,两兄弟皆对她动了心。可那女子中意的偏偏是碧齐真。
碧齐意伤心之下,留下一纸荒唐言,剃度出家了。待碧齐真赶到,他已经烫了戒疤,持着笤帚,在寺院中洒扫。
眼见两个儿子已经去了半个,双亲气极之余,只好同意了那女子嫁进门。可次年,夏苑的娘亲——碧齐桐,也与家中断绝了关系一走了之。双亲更是气得双双昏厥,而两人的病根,皆是打那时起留下的。
如果没有发生这后面的事,夏苑所见的碧齐真也就不是今日这样。那女子,已经是碧齐真的妻子了,且为他生了一儿一女。那时,他的儿子也有十一岁大了,女儿才三岁。
他的妻子有一日收到一封来自寺院的信,落笔为碧齐意。碧齐真以为兄长还俗有望,便打算同妻子前去劝兄长回心转意。临出发时,他被事情绊住,不能前去,只好让妻子先行一步,说自己随后就去。
这一去,却是诀别。他的妻子死了,被强盗折辱杀死。找到她的尸体时,他险些辨认不出。去寺院的路一向太平,从不曾出过什么强盗。他跑去质问碧齐意才知,那封信本是写给自己的。
他恍然忆起,那封信,的确没有写上称呼。可不知为何,就被人直接送到了妻子手中。二人均醒悟,有人想要加害他们。而他的妻子,不幸成了刀下亡魂。
他本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个文官,为保儿女平安,只好将他们挂名在碧齐意名下,做了俗家弟子。又因害怕有人再来暗害,便令他们常年住在寺里。
一双儿女,也只在过年才回家看看。
父母不肯去寺里避难,却是因为碧齐桐那倔强脾气的来源,他们的父亲,倔得死去活来。坚决不肯走,还说,没做亏心事,不怕人上门。而碧齐意因为自己未写称呼的信害死了曾经心爱的女子。至此,断绝了还俗之念,守在佛前青灯下,日日忏悔念经。
“二舅舅,你多少岁了?”唏嘘感慨完后,夏苑忽然问。
碧齐真一愣,答道,“四十有七,苑苑为何突然这样问?”
“二舅舅看着却不显老,同娘亲一样。”她摇摇头,只是这样回道。“表哥与表妹过了这些年,还不肯还俗回来陪舅舅么?”
碧齐真眼中微微露出了零星笑意与局促,“不瞒苑苑,再过三月,你表妹就满十七了,她生辰之日,便会同你表哥一起还俗归家。到时候,你就有伴儿了。”
他很是怅然,又颇为担忧,“只是,我与他们已经十多年不曾亲近了,不知他们会不会怨我。当年他们那么小,失去了娘亲,我竟还将他们送到了寺院中……”
“表哥与表妹,定能体谅舅舅的一片苦心。即便当时觉得委屈,现在也已经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她平声道。就像幼时因为怕苦,所以总是躲避着逼自己习武强身的夏老爷子,甚至还厌恶他。
但当经历过一回生死,她却明白了夏老爷子的一片苦心。
“苑苑,真的很懂事。”他叹道。懂事不是无缘无故就会的,只有经历过苦难,幼小的孩子,才会慢慢懂事。夏苑深知,碧齐真更加清楚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