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晴了好些天,夏苑便不停催促卫修加快速度。他虽然极不情愿,见她一直催,不免以为她有急事,带着她绕弯子的心思去了大半,不好再乱来,皆是指的近道。
不料当他们终于快到达余州——一座距离京都并不太远的县城之时,出了意外。
兴许是大好晴天令他们过度放松,忘了春雷之说。那一日傍晚,天空忽然阴沉下来,灰蒙蒙的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的脸。
两人还未找着落脚点,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大雨降下之时,他们正在山林中穿梭,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蓑衣上,发出低沉的响声。
不多时,蓑衣皆被沁透。卫修暗暗懊恼,饶是他对天气了解得多些,但因身份不俗,所知不够详尽,使得现下被大雨淋得猝不及防。
他本以为,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起来,在下之前,起码也要刮上半天冷风。孰知,衣衫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冷风呼呼刮过,阴寒刺骨,令他微微有些心慌。
他在密密雨帘中,回首朦胧打量了夏苑一眼,见她面上并没有怨气,心下的忐忑与愧疚稍稍弱了一些。淋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雨,他们终于穿出山林,雨势却丝毫不见小。
卫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目得以片刻清明视物的机会,他往不远处一扫,而后将目光紧紧锁定在一处,见到一星微弱的亮光。若非夜色太浓,他几乎辨别不出。“那边有光,跟着我,明央。”他立即回头,对夏苑道。
她点点头,伏下身摸摸乌金的脖子,轻声呢喃道:“乌金,再坚持一会儿。”她说完,脑子已经昏沉得厉害了,便将头抵在马脖子上,借助它一下一下的动来迫使自己清醒。
她只模模糊糊觉得全身乏力,面部连同耳朵的温度似乎都有些异常,但她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卫修引着她走过一路泥泞,透出些许摇曳的昏暗烛光的四五间小小茅屋,终于在眼前显了身。
“明央,我们……”他剩余的话,皆在回头看见她身子歪歪伏在乌金背上摇摇欲坠之际,没入喉中。动作极快地从马上翻下,甚至落地未稳,急着去扶她的身子,但是仍然晚了。
乌金微扬前蹄,似乎想要护住自己的主人,但徒劳无功。“咔嚓”一声,他只来得及在她身子摔到泥地上之前,自己冲在她身下替她做了垫背。
身子重重砸在石头上,他在哗哗雨声中,闷哼不止。等自己缓过神来,才费力撑起身子,与石头之间空出一些缝隙。他挪挪位置,把意识模糊的夏苑轻轻从身上弄了下去,半跪起身去抱她,然后强撑着站起来,然而双腿直立那刹,右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嘶——”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稳稳心神,带着她往茅屋前挪去。
而茅屋之中的人听见了外面低低的马鸣,正要确认,又只能听见轰隆的雷声。又是一声嘶鸣,屋内的人终于半信半疑地起身去开了屋门。屋外黑漆漆的一片,却有人影在晃动。
他看不清楚,心下有些疑问,山上的野兽不多,且都有自己的巢穴,应该不至于跑到这儿来啊。于是他打着嗓门儿喊道:“外边是否有人?”
卫修适才因疼痛乱了心智,又担忧夏苑,根本没想到,屋内之人看外面,只是黑影,这会儿清醒了些,便就着声音约摸猜测了说话人的年纪,回答道:“老伯,我妹子淋了雨,不幸染上了风寒,现下又摔下马背,您可否收留我们一宿?”
开门的的确是个年逾半百的花白头发的老翁,长髯飘飘,一点也不似山里人。卫修打量他的同时,老翁也看清了走近的是一男一女,便侧了身子让开路来道:“进来罢,我这儿只有简陋茅屋两间,勉强能遮风挡雨。”
说完他又朝着屋子里喊了一声,“老婆子,出来帮帮忙,这男娃子和他妹子都受了伤,你来搭个手,把这丫头抬进去。”
卫修扶了夏苑上台阶,屋檐下虽有雨,倒也比外边一无遮盖的好。片刻,一老妇走了出来,虽然年纪与那老翁相差无几,身子看着却十分强健,精神抖擞。她一把拉过夏苑,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往屋内走去。
力气好大,一副见怪不怪,泰然自若的样子。卫修暗暗咋舌,对那老翁深鞠一躬,道:“多谢老伯收留。”
老翁捋捋胡子,好奇道:“你为何还不进去?可是……”
“老伯,您这屋子后面,有牲口棚么?我外边还有两匹马。”
老翁沉吟一声,道:“你往右边绕道后边儿去,有一件大一些的屋子,我们平时用来堆放杂物和柴火的,你先将就着,牵了马进去吧。”
卫修迟疑,“马儿恐怕会弄脏您的屋子,这……”
“无妨,到时候我再打扫便是。只是你这马儿只能在里面捡些干草吃了。”
卫修这才点头将自己的马和乌金牵到后边屋子里去安顿。进屋时,老翁持了油灯,从里屋出来,指指里面,道:“小丫头只是风寒,别的倒还好。现下没有没有什么吃的,你先熬一宿,明早再做些吃的给你们。我去熬些姜汤给你们驱驱寒,你要是觉得冷,可以来灶边烤烤火。”
老翁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是没有发话让他进去看夏苑,他心知,老翁定是识破了他所说的兄妹关系,所以不让自己进去。夏苑五官轮廓太过明显,无需多瞧,便能知晓事实。
他随着老翁一拐一拐到灶间烤火,老翁往灶内添了些柴火,令火烧得更旺,映得灶壁一片橘红,暖暖的火光跳动,在灶壁上头下跃动的影子。他瞥了一眼卫修,道:“脚崴了?”
卫修点点头,并不诧异,又问:“老伯,附近可有治跌伤去淤血的草药?”见老翁斜眼看他,他忙接着道,“我也跌了一跤,伤了胸腔,估计会有些淤血。”
老翁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年轻人,做事果真冲动不计后果。”目光一转,落到他身上,“未免太过鲁莽了些。那小丫头虽然武功不弱,到底是娇养的小姐,如何能淋这么大的雨?行事也不看看时候,偏偏赶在这春雷阵阵的时候,真不知该说你蠢还是精明。”
老翁意味深长的眼神与别有所指的话语,令卫修一阵发虚,他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拐了人私奔?他低声嘀咕,继而心中又涌起一阵愧疚。要不是自己想多与夏苑多带些日子,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到了京都。
他其实自己都没走过小道,根本不值哪条最近,带着她到处乱闯。人算不如天算,误打误撞淋了一场雨,差点出了乱子。幸而在这山下,还有一户人家。
他闷笑几声,不留神儿牵扯到了受伤之处,忙拿手捂着轻揉。“今晚,你就和我睡一张床,她们两人睡一张床。”
卫修闻言,当即一愣。这老翁说得,好像自己准备同明央同床共枕一般。不过,若是他不说的话,或许自己还真的会厚着脸皮这样做。
姜汤熬好了,老翁倒了两碗,对他道:“我拿出去给你晾着,一会儿不烫口了再来喝。角落里有水缸,你拿个大碗,舀些水给你的马儿喝。”他无奈苦笑,明白老翁这是防着他进里屋见夏苑呢。
老妇用烫热的巾子替夏苑不断换着敷前额,见老翁进来了,含笑瞧了他一眼,道:“你为难人家干甚?又没惹着你。”
老翁将姜汤搁在桌上,过去握住她的手,眼神温柔,笑道:“想起当初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只是想警醒警醒这男娃子罢了。他连这些都受不了的话,还有什么资格教人小姑娘,舍了锦衣玉食,千里迢迢来到咱定和?”
老妇眼梢的笑竟然带了柔媚,挣脱了他的手,替夏苑换帕子。
老翁咂咂嘴,兀自沉浸陶醉在昔日的回忆里道:“不过这男娃子可比我聪明不少,选的时机恰恰在这时。哪像我当初,不懂迂回之术。”
“什么不懂迂回之术,都过了这么多年,你还留着那点书生意气酸人,犟脾气就是犟脾气,改口都不愿。现在你可是农人猎户,不是什么那什么风头出尽的才子了!”老妇嗔怪道。
他坚持道:“这不是过得太久了,被这个小兔崽子打扰了生活,有点怀念么?”
老妇没再答话,他扫扫桌上的姜汤,“姜汤晾得差不多了,你喂她喝了,一会儿给那男娃子瞧瞧身上的伤,他脚崴了,胸骨似乎也伤着了。”
“知道了。”
他掀开帘子走出去,卫修已经捧着粗瓷碗饮尽了姜汤。他抬起头来,对老翁咧嘴笑道:“老伯,你熬的姜汤真好喝。”老翁一口气险些噎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一会儿有你好受的。
“好了。”
足踝处的疼痛不再明显,卫修才松软了身子,抬起手抹掉了额头的涔涔冷汗,极其虚弱地道谢。
然而那谢字卡在喉咙里,还来不及说出,老妇已然道:“脱衣服。”老翁有些憋屈,对他大声道:“还不脱,我都没说什么呢,你不是说胸腔有伤么?老婆子要给你瞧瞧。”
他只能在两位毫不避讳的老人家面前,羞赧着拖拉拉地脱去了上衣。之前没脱衣服,他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如今赤着上身,露出胸口几片乌紫,一些地方的颜色十分深暗。一看就可知是淤血积在皮下了。
老妇的眼光不在他的淤血处多做停留,反而往下游走直至腹部上方,却有一处微微凸起,不注意倒不易看出。卫修被她的眼神打量得浑身不自在,颇有些自己变成柔弱野物被猎人审视掂量着价值一般。
她的手抚上那一处凸起来回抚摩时,“嗯……”“哼!”的声音同时传来,两人一个白了脸色,一个青了脸色。
“骨头稍有错位,幸好没有折断,正了骨,休养一些时日才好。”说着她手下的力气也加重了,卫修险些叫出声来,只一昧咬着牙。老翁见此情形,面色稍霁。
折腾了半晌,老妇忽然出其不意狠了力气,卫修终于重重闷哼一声。“好了。”她拍拍手,抬起手臂一边揉肩膀,一边道,“累死我了。”老翁忙过去殷勤地替她锤肩。
卫修低头扫了扫已经平坦下来的皮肤,只余一团红印,不由自主叹道:“大娘,您正骨的技术……真好……”
“过奖。”老妇撂下一堆瓶瓶罐罐的药,目不斜视,“老头子,你给他擦药,我回去看看小姑娘醒了没。”
“嗯。”
待她走后,卫修才苦着一张脸轻声埋怨,“老伯,您这位老伴手上力气真大。”
“哼。”他怪笑一声,取了药酒给他擦上。伤处被人按着,更别说药酒需要下力气揉散。卫修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再说什么。
雷声轰鸣不绝,卫修睡得有些不安稳,接着几道雷声与天际的闪电,便惊醒了他。闪电透过小窗,映得屋内一片狰狞灰白的亮。
他不由瑟缩了一下,想起夏苑,偷偷打量了熟睡的老翁,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便只着里衣,溜了出去。因为衣衫全部打湿了,他只穿着老翁的一套干净里衣,并没有外袍,实在是冷,抱紧双臂,蹑手蹑脚往里屋去。
掀了布帘,他等了一会儿,待在雷声雨声中,终于勉强辨别出那极度细微的鼾声,才放下心来,往四处摸着走。
他并不清楚屋内陈设,只能靠着声音确定位置。闪电一瞬照亮了屋子,他便径直朝床边踱去。走近床前,他听得夏苑的呼吸声平稳,却不知她退热了没有,本想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但他并不知道夏苑睡在里面还是外面,只能作罢,幽幽叹道:“罢了,大娘应该把你照顾得很好,明早起来,你就有精神了。”
他掀帘出去的时候,夏苑的眼睛便睁开了,只听老妇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丫头,大娘可有骗你?”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个男子实在奇怪,竟敢半夜偷偷摸摸进屋来。可惜董雯没有教过她太多这方面的事情。她不解,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种极其怪异与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卫修回到屋中,恰逢闪电照亮了屋子,他便看到老翁一双杨直勾勾盯着自己,那一瞬的光亮并没有令他看清老翁的表情,又似乎老翁是面目表情的。
“怎么?夜探香闺可曾得手?”老翁此话说得严肃,卫修却喉中一哽,只得硬着头皮道:“老伯言重了。”
“哼。”
他以为这便算完了,岂料老伯停顿了一下,说:“看来你尚完好无缺。可知,若你敢有什么异常举动,现在必定一声轻伤,要浑身上满药。”
思及大娘的力气,知晓自己的确莽撞了,他默然了。
“睡觉。”老伯没好气的声音传来,似乎还翻了个身。
他重新钻回被窝,心道:一物降一物,果然不假。
后半夜,他睡得安稳,一夜无梦。五更天他迷迷糊糊之间,察觉老翁似乎起床了,但他昨天也淋了雨,疲乏得很,眼皮子没睁,继续睡了。
待他真正醒来,哗哗雨声仍在不停地响,屋内已经亮堂堂了。他掀了被子正准备起身,发现自己没有衣服可穿,不由垂着眸子默哀了好一阵。复而抬着头盯着门口出神,期望夏苑进来看看他。
她大约已经不发热了吧。
对了,马儿还在后面屋子里还要人喂水呢。他想着就要起身,“阿修,你别起来。”
夏苑竟真的走了进来。她急忙止住卫修的动作。“你感觉好些了么?”他问。
“好多了,只是仍有些乏力,脑子是清醒的。”她道,“我听老伯说,你受伤不轻,需要静养,不宜下床。”
他顿感无奈,“明央也觉得我那般弱么?”
她闻言一怔,记起昨夜淋了雨,脑子烧得晕晕乎乎的,最后好似从乌金背上跌落了下来。只是半夜醒来,发现自己除了有些难受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问题,还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大娘却说,定是卫修在紧要关头扑到了她的身下,做了她的肉垫子。他胸前的伤不轻,肋骨错位。她这才如梦初醒,方知自己果真跌下马背了。
卫修为何要护着自己呢?本来他大可不必的。
“你为什么要护着我?”她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了出来,话音一落,自己却傻愣愣地像是完全不知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样。
他也是一怔,为什么?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看到她烧得意识模糊,十分地懊恼自责,只想着一定要接住她罢了。可现下一问,他忽然迷茫不解了。
也许该说这是自作自受,为自己赎罪?若不是藏掖了小心思,她不会被这大雨淋得发了烧,自己也完全不必在她坠马那刻去做肉垫子。
他轻轻一笑,道:“明央,若是男人跟女人在一起,不能保护女人,反而令她受伤,那他便不能被称作男人。”他在心底说服自己,只是如此而已。
夏苑点了点头,双眸却逐渐无神迷茫了。傅深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被别人欺负了,傅深二话不说上前狠狠抡了那人一阵,碍于傅深的皇子身份,那人被揍的口鼻流血,却未曾还过手。
她那时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深哥哥,原来你这么凶啊!”
傅深活动着手腕对她道:“苑苑,我不凶一点,就没法保护你,不保护你,我就算不上商朝儿郎。”那是她印象中傅深最凶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