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苑瞒住了所有人,偷偷走了。她娘并不知她是这打算,若是知晓,断不会将银钱全部交给了她。
她一直觉得,自己要做的事,太过危险,扯上青乔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拼上全力,她也只有三分胜算,生还之机太过渺茫,她不愿有人枉死。为傅深讨公道,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无需他人出力。
夏苑就是这么倔:她欠的,她还,容不得旁人插手。
越往南,天气果真如她娘所言,越来越暖和,厚厚的对襟袄,早被略厚的衫子替代了。这也越发衬得她纤细。但她也仅仅是瞧着纤细而已,并不柔弱。
骑着乌金,时而缓慢悠闲赏景,时而稍稍提速“急促”在商朝的国土上穿梭。她走得十分随意,不见丝毫心急。青乔发现她走了以后,定会急急追着南行,大约早就过了边关,进入了定和朝的地域了。
是以,当她以慢悠悠的速度,行至边线之时,已经离家半月。边关出境的盘查并不严,倒是入境口,她远远看了两眼,那边堵塞得尤其厉害。
她本不欲过多关注这些事情,奈何那边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她忍不住竖起耳朵,又听入了一些哭嚷声。骑着乌金倒回一名士兵面前,下马问道:“小哥可知那边入关的人为何而哭?”
那小兵头也不抬,只无所谓答道:“那是一些不守规矩的定和人,因为最近闹穷,不肯缴纳边税,上头有人来教训他们呢!”
“交纳边税?”夏苑重复回味着这四个字。
那小兵抬起头看她,十分不耐烦地挥手道:“快些走,废话这么多干嘛?当心你被当作细作抓起来行刑审问!”
她顿时有几分了然,心下颇不是滋味,面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但她一言不发,翻身爬上了马背,拍了拍乌金,哒哒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她侧过头,远远眺了一眼那群哭泣的定和人,而后头也不回,一直往南边行去。
由北向南,一路景色渐变,在她绕过山路,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定和境内,所见景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定和境内的山与商朝的山脉并不一样,它们被葱郁的碧色腹满,连绵起伏,不绝千里。
春寒未尽,许多树木都还没有抽出新叶。她骑马走过,信手折下一段树枝,枯瘦的枝干上,歪歪扭扭的结处,几点嫩芽似玉。她不由感到内疚,生命复苏在即,她随手一折,便少了几片绿叶。
不过,满山的树,岂会因为少了这么一截枝干就不发新芽长新叶?她丢掉枝干,抽了乌金一鞭子,山林之中,骏马过处,蹄印清晰。
定和境内,每逢此时节,定然春雨绵绵,洗涤冬寒。这一点董雯却是忘了跟女儿交待。夏苑也是直至被小雨淋湿衣衫,她才想起雨天人们常撑伞这回事。
毕竟北边与南边不同,雨水极少,她也仅在大雨滂沱之时,看见过人们撑伞。她本就不常出门,出去定不会挑在雨天,自然不记得带伞在身边。
她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小镇,几番询问之下,终于找着了一家卖伞的铺子。就这湿透的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将马拉至一旁的屋檐下,抚了抚沾了细细雨珠的马毛:“乌金,等我一下。”
她进了铺子,里面摆着五颜六色、尺寸各异的油纸伞。一眼将这些伞都扫了个大概,她上前抽出一把墨蓝色的伞,拿到掌柜跟前,“这把伞多少钱?”
掌柜的瞥了她一眼,道:“五两银子。”
“这么贵?”夏苑立即皱眉,出门在外不比她往日在府中的大小姐生活,近些日子,她早将物事的花费,摸得一清二楚。这把伞,至多不会超过一两,他却要价至五两。“不能再少一些吗?”她试着同他讲价。
掌柜鄙夷地瞧着她,“爱买不买,我这儿的东西就这个价。”适时进来一位身量玲珑的女子,抽了一把相差无几的伞上前问价。掌柜答道:“七十文。”
她额头一跳,有些沉不住气了。然而她直接拦在那位女子的面前,“姑娘,你可否将你手中的伞转卖于我?”
那女子略带怪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掌柜,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朝她点了点头,道:“你直接将钱付给掌柜就好。”说着,她便将手中的纸伞递给了夏苑。
她取出七十文,放在掌柜面前的瞬间,掌柜的脸色都绿了。但他也没法说什么,顶着极为难看的脸色,收了钱不再搭理这两人。那女子朝门外走去,夏苑快步追上她,恰好牵了乌金,赶到她身边,“姑娘,多谢你肯卖伞与我。”
那女子撑开自己的伞,伞面绘着山色,对她淡淡一笑,道:“姑娘不必介怀。此处地处边境,常年来,商朝戍边之人横行霸道惯了,掌柜的也是瞧你是商朝人,故意抬了高价。日后遇此类情况,姑娘大可以凭借实力令他们畏惧,不用再如此委屈。”
她虽是淡淡地解释,其中的嘲讽却也不加掩饰。夏苑张嘴试图解释,思及出关时所见,却也没了话说。该说什么?说自己和她们常见到的商朝人不一样,然后自己就任人欺凌?
还是说,自己其实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不想被人鱼肉,便只能一言不辩,由人猜想。犯下错误的是商朝人,而她带着明显的商朝血统,无论说什么,在他们眼里皆不可能成为好人。既然如此,还争辩什么呢?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姑娘。”她真诚地道了一声谢,牵着乌金大步走了。
一如那位女子所说,那些个客栈的掌柜老板,见到她的模样,提出的价钱都高得离谱。她不想以武欺人,便耐着性子一家一家地找下去。眼见灰蒙蒙的天色都暗了下来,她示意乌金留在外面,进了客栈大堂,再度去问价钱。
掌柜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上房都没有了,姑娘只能委屈一下,住普通客房了。一晚三百文,第二日午时前退房即可。”
夏苑有些诧异,她本来还寻思着,如果他也出高价,那么自己就只能让这人吃点苦头。没想到,这掌柜的倒没有黑她的钱。
“小赵,你领姑娘上楼去。”
叫“小赵”的的小二应了声,准备领着她上楼。夏苑道:“不用了,麻烦你帮我将门外那匹黑马牵到马厩,那些好些的草料喂它。”她说完,又掏出了五十文钱递给小赵。
小赵领了钱,喜滋滋地牵马去了。
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好觉之后,她又骑着乌金继续南行。行至瑞庄城时,恰逢二月二龙抬头。她借机在瑞庄城停了下来。
商朝的人在今日亦会做类似的事来祭拜龙神。因为常年缺水,而这个时节,恰是降雨的好时节,君王带着大臣同百姓一起,祈福祭拜,求龙神抬头降雨。
但定和雨水丰沛之极,单从自己进入定和境内见到了多少场雨,就可窥见一二。瑞庄城的人们还是在祈雨,都不怕雨水过多,反而引发祸事么?
她在家时,听爷爷说过,定和偏南的地区,极易遭受涝害。她不懂事那会儿还曾羡慕过,雨水多挺好的啊。
她牵着马,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只能远远站着。听几人从她面前匆忙而过,便疾走便喊:“大家都去无风湖啊,县令大人已经往那边去了。记得给大人让出一条路,别阻碍大人前行!”
人群闻此,皆纷纷随着喊话的人移动。她在一旁,目睹满大街的人腾出一条空旷街道的全过程。她觉得无聊,带着乌金远远跟在人群后面。
走到那所谓的无风湖边,她才发现,她跟着来压根儿就是个错误,黑压压的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别说湖,她就连那祈雨的县令大人都没瞧见。
夏苑环顾四周,见几丈之外有棵树,枝桠还算粗壮,因为冬天掉了叶子,现下叶子还没长出来太多,上去看,应该不至于遮住视线。她将乌金扔在树下,自己三下两下,嗖嗖地就爬上树丫坐着了。
坐在上面,恰能将下面的情形尽收眼底。她看见众人围着遮住的无风湖里,有一艘小船。船上设了香案,摆了一些祭祀用的东西,船上一人身着官袍,恰好直身而起,大约便是他们口中的县令大人了。
他的声音很大,夏苑离了这么远也能听清。“今日乃是龙头节。虽然我们瑞庄城雨水多,但谁不想雨水再丰沛一些,能种出更好的庄稼,让一家老小过上更好的日子。楚某愿代众人,向天行祭祀之礼,望龙神降雨,庄稼少灾少难,得以丰收,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很有意思么?”忽如其来的一句问话,把她吓了一跳。身子一抖,险些没坐稳,从树上掉了下去。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免了这一难。
她转过头去,却见一名隽秀清逸的男子坐在她身后的那处枝桠上。嘴角噙着温柔如春风的微笑,薄唇抿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一脸无辜,令她莫名心动,好像……她几乎哽咽了,好像傅深……
“姑娘可是觉得在下长得英俊不凡,在思考要不要与在下互通心意?”她被他的话绕得有些晕,对最后四个字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爷爷说定和人就爱文绉绉地装样子,不如他们这些商朝儿女爽快,说话就一股子酸气,专爱给人绕圈子。如今一见,果然分毫不差。
那男子本是玩笑话,见到她点头,不由当场呆立,直愣愣道:“你可知互通心意是什么意思?居然这样就答应我了。”
夏苑低头思索了片刻,抬起头来回道:“爷爷说,男子和女子可以互通心意。我是女子,你是男子,我们自然也可以啊。”
那男子不禁有些无语,收敛了眸中笑意,正色道:“姑娘,互通心意并不是你理解的意思。以后莫要乱用,只有像你爹娘那样的关系,才能互通心意。懂了么?”
爹娘那样?到底是父亲和母亲,还是父亲待娘亲那样?她有些不解,只傻着纠结此事。浑然不觉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了许久。她苦苦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搞清楚他的意思,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得暗暗憋在心里了。
他看她看得痴醉出神了。夏苑轻轻一笑,问:“你怎么学我,也爬到这树上来了?”
男子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才缓缓道:“见你一个人坐在上面,很孤单,所以上来陪你一起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夏苑忽然神色落寞,“以前我也不会孤单的,后来就剩一个人,真的觉得孤单呢,他也会像你一样,常常陪着我。”男子看得好不心疼,插话问,“姑娘姓甚名谁?”
她又是一知半解,抓住了姓、名二字,心下警惕顿生。犹然记得,那年逃命,旁人问起他们的名字,爷爷一律不准说出。事情过了一年多,慢慢平复,她才敢说自己姓夏。
不过,眼前这人,看长相,应该是定和人无疑,告诉他也无妨吧?“我姓夏……”她猛然醒悟,万事皆要小心,不能将自己的全名透露出去,接着道:“我只知自己姓夏,没有名字。”
男子看了她一眼,垂眸思索了片刻,道:“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为你取一个可好?就叫明央吧,明央,明央,夏之明央。”
从来没有人说要给自己另取名字,他竟然直接就给她取了,夏苑咋舌不已。却又觉得他是第一个为自己取名字的人,舍不得丢掉这个名字,便不断重复地呢喃着:“明央,明央,真好听。”
男子温声道:“以后,我就叫你明央了。”夏苑很是兴奋,主动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
男子唇畔拈来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有姓无名,我则有名无姓,你唤我阿修便好。”
“阿修。”她十分高兴地唤了一声。
“明央。”他也回敬她。
“哈哈。”两人相视一笑。
“阿修,我们是朋友了吧。”
“是。”
“嗯,阿修是明央的第一个朋友。”
“嗯。”
她沉默了,没继续问下去。阿修却道:“如果明央以前没有朋友,以后只要有阿修一个就够了。朋友太多,也是麻烦。”
她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只放眼去瞅无风湖中间进行祭祀的县令。她忽然掉过头来,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我身上一无所图。”
阿修闻言亦笑起来,笑意却极淡极浅了,“有一样东西,不该属于你,我图的是它。”
“什么?”
他右手食指指向她的心口,“那颗心,它该属于一个男人,我图的,是它。”
夏苑嘲讽一笑:“有本事你便自己来拿,你看它是否会属于你。我自己都把握不了的东西,你竟然妄图掌握它,不自量力。”
他依旧挂着笑,“既然明央将它许给了我,我一定拿过它,将它收藏妥帖,不让它受一丝伤害。”
“我不是明央!”话到嘴边,却又被她悉数咽了下去。只那一双艳光四溢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他嘴角的笑愈发明晰好看了。“明央沉着机智与天真单纯并存,我很是欣赏。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能使人心动的女子。阿修决定不放手了呢。”
夏苑没有嘴皮子功夫,说不过他,干脆扭过头去。她眺望过去,发现人群已经有散开的趋向,湖中的小船也移了位置,船上空无一人。才醒悟过来祭祀祈雨已经结束了。她再也不顾身后还有个人,直接从树上跳下,稳稳落在地上,迅速地翻上乌金的马背,骑着乌金离开。
当她找好客栈,安置好乌金,上楼走到自己房间外准备推门而入之时,旁边的房间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她并不太熟悉的脸。之所以说不熟悉,是因为对于那张脸,她并非不相识,只不过极度不想看见罢了。
那人冲他温和一笑,道:“明央,好巧,我们的房间挨着的。你若想找我说话,直接叫我,我随叫随到,时刻恭候。”
夏苑忙进屋,将门狠狠合上,故意弄出不小的动静,想要他知难而退。这个男人脑子有病?竟敢尾随她跑到这客栈来,还好意思说“巧”。
她觉得有些烦躁,头一次被一个男子的举动影响成这般。她脱了鞋袜,又脱去外衫,躺在床上,静静地思量他的目的。显然他之前应该不识得自己,所以就是后来注意到自己的了。
她实在不知自己身上有何东西可图。难不成还真如他所说,图这颗心?她拿手抚上胸口,可这颗心,即便图了去,又有何用?不能看,不能吃,又摸不透。这人还真是莫名其妙!
夏苑接触过的男子委实少得可怜。十一岁以前,她常常和一众皇子混在一起,但她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跟傅深在一块儿。一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岂会知道男子的心思?
十一岁至今,她相处时间最多的男人,便是自己的爷爷了。除此之外,只剩府中勉强打个照面,并不言语的哥哥了。所以,她要想猜透阿修心中所想,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可能,除非她经历许多事,不再像现在这般,对男子的分类,只单纯分为爷爷、父亲、哥哥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