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内一片漆黑,冗长的石道里甚至连马蹄的声响也再听不见,只外面灯盏的火光弱弱地摇曳飘忽,较之方才小巷之中,更给人以诡谲压抑之感。
茗贵人叹了一声道:“骓儿竟何时有了这般宅院,我却是不知。只怕,又是他父皇留下的罢。原是陛下早料到会有今日。”说罢了忽地住口,不再言语。
当日大殿之中,皇后痴痴狂狂对着骢帝,口口声声的“那女人”恐怕便是指的眼前的茗贵人了罢,只是心爱之人在宫中生命垂危,自己却不得不为着皇儿安危独自脱逃出宫,想来茗贵人此时心情也是痛楚无奈。世间最是难决,独独一个“情”字,清鹭此时万般同情,却是也不知该作何言语才能安慰茗贵人,只得伸了手拉住她,缓缓拍着以示理解。
茗贵人紧紧握住清鹭双手,时至此日,不想竟是已年方豆蔻的小女儿家最能懂得她心意。
马车依旧快快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再也掩不住困倦昏昏然睡去。
“娘娘,小姐。”黑衣人掀开车帘向车中唤道。已是一夜过去,马儿已是都累得几欲倒地,想必车中两人已是睡熟。
车中的年轻女子肌肤莹白,眉目清秀,便是睡着也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出尘之感,黑衣人着眼看去不由一愣。
“夜灵,难不成你主公的夫人竟是让你如此着迷不成?”身后雾骓的声音威严响起。
夜灵忙跳下车跪地道:“夜灵不敢!”
清鹭缓缓睁开眼睛,几许日光透过车帘洒落进来,方才那跃入耳畔的,莫不是雾骓声音?她忙是站起身来,车帘一掀跳下马车。
雾骓看着眼前的人儿,眉目如画,朱唇轻点,数月不见,正是令他思之如狂的清鹭。
清鹭喜得欲要上前,思及过往,又是顿足不前。便是在昨夜里,她可还是盛王妃子,今朝见了雾骓,怎的不生愧疚之感。
雾骓本是欢喜,见得清鹭蓦然顿足,心下里又是一动,复又了然,这丫头,莫不是还在为以前的事情计较么,于是上了前对清鹭道:“鹭儿,你既是已来在我身旁,便是已表明你心迹,前尘过往,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梦一场,从今以后,我们便是重新来过。”
清鹭心里一暖,他竟是丝毫也不计较她么,竟是体恤了她所有难处么,清鹭探身扑入雾骓怀中,喃喃念着眼前人的名字。
雾骓怀抱着清鹭,眼角眉梢,都渐染上幸福笑容,仿似抱着她,他便是拥有了整个天下。
“骓儿。”茗贵人下了车,看着眼前一幕,亦是欣慰不已。
“母妃。”雾骓上了前道。又是拉着她与清鹭道:“你们该是已相互认得了罢,眼前送你们来的,便是我的贴身侍卫夜灵。”
闻道主公介绍自己,夜灵暗吃一惊,却是不忘马上跪地规矩道:“属下夜灵,参见茗娘娘,参见夫人。”
“起来吧。”茗贵人忙道。
夜灵应着声起了来,规矩退到一旁。
“这些年过去,母妃却是不知你还有贴身侍卫。”茗贵人又是问道。
雾骓忙解释道:“这些侍卫本是出于孩儿自建的组织,原是父皇帮着孩儿准备下的,还有那宅院甬道,都是父皇倾力所为。之所以未能告知母妃,只是未免母妃白白担忧罢了。”
茗贵人笑道:“母妃岂是怪你,你们父子想得本是周到。”
清鹭向茗贵人看去一眼,见着她已是言笑晏晏,方是放下心来,看样子,茗贵人已是对骢帝之事想开了罢。
“雾骓,不知此地到底是何处?”清鹭又是向雾骓问道。行程不知走了多久,醒来便在此地,只是不知这能逃离雾骐掌控的地界到底是何处。
“此地便是楠岭。”雾骓答道。
“楠岭?”清鹭惊道。怪不得如此之快便能到达,原是在岚都与楠岭间开了石道,只要快马加鞭,一夜之间总是能到的,且楠岭险峻,谁能想到有人能早楠岭之中择地栖居,又是想起之前清氏在楠岭开辟的谷中驻地,清鹭又是点点头,便是遍搜楠岭,因着山上地形真真似是迷宫,怕是隐蔽地界,都是难以发现。
清鹭又是一笑道:“怕是宫中现在已是炸了锅,不多时便是岚都和烟城都要被找翻了天。”
雾骓刮了清鹭鼻子一下向茗贵人道:“这便也就只有她,这般境地里还能笑得出来,竟是拿着严阵以待的雾骐寻了开心。”
茗贵人只摇头笑笑,毕竟是年轻,总是有那么些烂漫时光可以虚度。
清鹭又是向着雾骓问道:“父亲与娘亲他们呢?”方问完了又是叹道:“只可怜了芜绮和沁珠姨娘,怕是她们皇妃梦碎了不说,本以为还可凭借此事,日后捞个世家子弟为婿,这下却也成了泡影。”
“鹭儿,我已是安排人进了城去,时机一到,自会接了他们过来。”雾骓答道。
“什么,他们还未来此?”清露惊讶道,略一思忖又是点头道:“皇宫里一下子不见了我和茗娘娘定是沸腾如水,芜家想是早在婚礼前夕就被皇后的人马包围监视,若是要一夜之间全员转移,不说没得几分可能,更是会加重雾骐对芜家的怀疑。如此,不如留着这个茬子,等着风头缓缓,监视一松,再找机会接他们进来不迟。”
雾骓点点头道:“鹭儿说的是。”
阳光和煦,云淡风轻,谷内绿树红花,正当山下芳菲褪尽,谷中盛夏景象的时节,远远看去,真像是一幅田园山居图。
如此过去了三日,清鹭再是耐心,却是早已按捺不住。
“雾骓,”清鹭转了身对雾骓唤道,回了头一看,哪里见得什么雾骓,方才两人一道走着,却是不知何时雾骓已是落在了后头。
这般走着都能走得散了么,清鹭心下里烦乱,这三日里儿时的梦境又是不断显现,那嘶鸣的凤鸟并凋零染血的花瓣没有一夜不刺激着她的感知,似是预示着某件终将到来的事,由是她心里怎的能不惴惴不安。她又是向后寻去,方欲抬脚,眼前一抹白色闪现,清鹭一惊,方要向后略去数步,来人却是伸手一抓便是拉住了清鹭胳膊。
清鹭本该惊慌,却是被来人伸手一抓,反而心安放下了步子。此般屡屡比她武功高强,又是如是喜着白衣的,除了清鸢还能有谁。只是不知清鸢怎的会出现在这楠岭里,清氏一族不是早就迁离了此处么,且这谷中该是雾骓早备下的地界,怎的他却会知晓。
这般想着清鹭抬了眼出言问道:“你是如何来的?那事……你又已是听说了么?”
清鸢闻言本想其着反问回去,想着此次一来,不便耽延,于是忍着怒道:“楠岭本就是清氏几代驻足的地界,哪里我们能不熟悉,便是这几年间遗岚开辟的空谷,也只有遗岚不知清氏行踪的道理,没有清氏不晓得遗岚作为的情理。我现在却只问一句,你原是早忘了复国的事了么?”
清鹭闻言忙解释道:“雾骓早言明了归隐,从此便不再有芜府和雾骓皇子,芜家和雾骓已是与此事无干了。至于复国之事,想必清鹭公主当初乃是怨愤交加之举,如今情势已是明了,那雾骐便是当年的雾骊,他对我有情,我对他无意,不正可堪是处罚了他,令他饱尝清鹭公主当年只苦了么,复国之事,至此虽便也是方休了,却也是和了清鹭公主当年心意。”
清鸢再也无法按捺,捉住清鹭双臂便道:“公主,清氏世代忠心,不知荒废了多少儿孙大好年华,如今一句罢了便是罢了么,便是璐琅先帝不允,清氏也是难平此愿。公主,这般几年未如此唤着这名号,你便是忘了自己身份了么?”
清鹭忙挣脱了道:“清鸢,我总之便是对你们不住,你们,便只当没有我这个人过罢。”
清鸢上了前激动道:“没有你这个人,清鹭,你怎的说得出来,没有你这个人,父亲会和我们兄妹两个三年来日以继夜尝试为你寻找解毒良药么,没有你这个人,父亲会因此不惜以身试药么,没有你这个人,父亲会因此而死么,你现下里真真说得轻巧!”
什么,难怪三年间黑鸢不再,清氏也是杳无音讯,原是以为他们欲要打算将计就计,她还自嘲道不过命数如此罢了,没想到竟是此般境地,清鹭一时无法接受,于是只呆呆道:“你说,师傅死了?”
清鸢看着清鹭样子,怒气才算消了些许,又是哀伤道:“我去找你后不出几日,黑鸢便是兀自飞了回来,我们知晓事情不妙,于是我暗暗前去查访,才知晓你是中了毒,只是情况紧急,我便只是查晓了情况便急忙回了去。父亲与莺儿为此忧心如焚,但此毒实在奇巧,解药始终难以找出,最后父亲只得孤注一掷,谁料没能找到解毒良方,反是赔上一条性命。”
清鹭咬了唇,她原是不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已是欠下清家这般许多,何况那清鹏,她也是视之如父的,清鹏因她搭上性命,她怎能不怨怪自己。
“清鹭!”雾骓声音从后面传来,想是已经找到了这里。
清鸢忙闪了身隐匿道一旁树丛中去,枝桠掩藏,丝毫看不出里面竟是藏了一个人,清鹭用心测去,气息亦是十足十的掩藏得完美。
雾骓上了前责备道:“一会儿功夫,你便是这般不见了,教人好找。虽是自己地界,但深山老林,你一个姑娘家家,也方该小心才是。”
清鹭把头一低,羞赧状福身戏笑道:“是,奴家谨遵吩咐。”这般听着雾骓责备,清鹭却是如听蜜语一般,好不容易平安度日,这般平淡时日,平实幸福,才是她心中梦寐以求。
想起芜府的要紧事,清鹭不由又是眉头一紧向着雾骓道:“现下里已是三天,不知芜府怎样了?若是风声,也该是松下来许多才是,你到底打算何时接他们来?”
雾骓本欲要伸手来拉住清鹭向回走去,听闻此语,手部一僵,复缓了神色道:“清鹭,我们这边来可好?”
清鹭依了言跟在雾骓身后,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处断崖旁,清鹭立时惊得呆住,那断崖之上,处处百合盛放,向下探头看去,漫山遍野白晃晃一片,微风拂动,花香袭人。
雾骓环抱住清鹭轻柔道:“鹭儿,我多想环抱你一生一世。这谷中百合盛放,我们若也能百年好合如是该是多好。”
清鹭回了头笑道:“只等你将爹爹娘亲一众接来,我们便在此百年好合,有何不可。我本是不吐名利富贵,你原是知晓的。”
雾骓手上暗暗攥紧了拳,有些话早晚要说,有些事命中注定。他于是垂首伏在清鹭肩头叹道:“鹭儿,你可还有事瞒我?”
清鹭心里一沉道:“你如何这般问道,我的事那件你不是细细知晓?”雾骓对清鹭公主难免有恨,若是知道她是清鹭转世那还了得,清鸢清莺的事,她又是尚且未能解决,但只盼着她能早些妥善处置了一切便罢,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日子,她委实不愿打破。
雾骓苦笑,奈何自己情深,她原是不当回事,他原打算便就这样与她一生一世,不想最终她硬是要逼他出手么。
雾骓手中一抖,一方绣帕随之展现,雾骓道:“鹭儿,这梅花帕子,本是我母妃亲手绣成,本是欲给你作了定情信物,奈何你对我本非真心,硬是逼我向绝路上走去。鹭儿,你确是狠心,我却不得不遂你所愿。”
清鹭看向那帕子,六瓣花瓣上晕散开来一点,似是血染的画作,她正要伸手拿了那帕子看个仔细,雾骓却是伸手一推,清鹭几个踉跄,竟是仰面直直向后跌入谷底。
“啊!”清鹭惊呼着,跌落深谷粉身碎骨的恐惧瞬时占满了她的脑子,还来不及思考,她却是感到身下一实,仿似垫上了什么物件,方与那物件相接触,她便是与之两相交叠着砸落谷底。
清鹭不顾浑身的痛楚,忙支起身子,尚且未及回身,只抬了手一看,只见满手的鲜血淋漓,她忙起身向身下看去,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正静静脸面朝下地伏在地上,一根粗壮的荆棘刺透从他的身上穿胸而过,大片的鲜血蔓延满了他的全身,在洁白的衣袍上绽放出一片妖异诡谲的色彩。
“清鸢……清鸢,”清鹭颤抖着双唇将他翻过身来,清鸢微微睁开眼目,眼前的女子发丝凌乱,却是丝毫无碍于在他眼中的美丽动人。
清鸢缓缓伸出手去,拂上清鹭脸颊道:“从你来了谷中,我便定意效忠于你,但,在芜府里我确也是真心相言,你若有难,清鸢,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公主,公主……”
清鹭惊讶,清鸢原是在芜府时早早便对她有了情意么,不,或是更早,只是她,不但事到如此才发觉,且是复了清鸢情意,又是负了清鸢性命。
清鹭泪水横流,清鸢伸出的手终于无力滑下,她忙捉住清鸢落下的手,按住自己脸庞,埋头在清鸢臂弯里痛哭道:“鸢哥哥,你好傻,你好傻啊……”
清鸢的眼眸静静合着,唇角似是漾起一分恍惚的微笑。
不知哭了多久,清鹭只感到头痛如绞,却是仍旧不止地哭着,除此之外,她是真真不知还能为清鸢做些什么,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