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绮却是丝毫不在意般地拿开了沁珠夫人的手仍旧叙叙道:“芜清鹭,你说你是想要带领家族出离尘世,不过是幌子罢了,如今你得了王府正妃的位置,不演上一出便是不应那句‘得了便宜还卖乖’了罢,你,哼……”说着便又是半是冷哼半是哂笑。清鹭这般想法说道,只要还身在芜府大院,她便是半分也不能相信。
沁珠夫人忙用了双手紧紧捂住芜绮口道:“全是我,全是我!全是我指使的她,老爷,要罚你就罚我吧!”说着已是泪光盈盈。她万万是未曾料到芜绮心灰意冷之时竟会将那件事说出,正是不知芜相震怒之下会作何决定,芜绮又是无半句悔改之言,反是句句紧逼,眼看芜相脸色愈加阴沉,她只得拼命替芜绮求饶。
芜相上了前,沁珠夫人忙反身挡在芜绮身前,清鹭却是身形一僵,拦住芜相道:“父亲。”
当年中毒入宫就医,她本以为只是巧合,不想那瑛烬糕里的毒却是人为,且竟是她视为亲人的芜绮下的,原来不是事出偶然,原来竟是事出必然,可叹方才即便芜绮对她起了杀心她仍旧愿意去原谅劝解。
清鹭又是僵硬地转过身向芜绮道:“姐姐,若无此事,我便不会御书房里与皇上一番对话,也便不会有巡行一事,恐怕,亦更不会有今日之事。”
芜府确是早晚要被雾骐盯上,但若没有入宫就医一事,这样拖延上几年,便是以她未及笄且与皇帝有约不得嫁入皇室为由,未尝不可使得雾骐娶了芜绮,当那时雾骓身份一弃,岂不是皆大欢喜,那骢帝也不至于搭上一条性命。
芜绮身子一震,抬头道:“你说什么?”待反应过来,又是颤抖着双唇,双手撑着地急促呼吸起来,片时间又是失声痛哭。她万万是想不到,竟是她一手打碎了自己的皇后梦。
芜相见状,眼中只露出悲切恼恨之色,两个女儿,一个府中娇生惯养,一个十年未曾问津,怎的反是最亏欠的那个成了气候,常疼惜的那个生祸萧墙。眼见着清鹭僵硬神色,芜绮狼狈情形,却又是心下里各自隐隐作痛,只得怒气冲冲拂了袖道:“即日起责令芜绮闭门思过,时至清鹭出嫁月余为止。”
清鹭慨然一叹,复又心中一痛,芜绮,沁珠,便是说破喉咙,你们原是本心如是。原来是却她痴傻了,硬要想着救上他们一救,便是能让他们脱离了尘网束缚,就是好人做到底赔上性命也是不惜,却不晓得她们本是乐在其中,何须他人救拔来着。
月影一席,拉长了几人影子,却是割不断人心执念。
红纱盈盈,红烛高照,金色华贵大床之上,一男子身形安然躺着,隐在帘幕边上的女子一席的火红装束,凤冠闪闪,明珠灼灼,虽是瞧不见她容貌表情,但白皙的鹅蛋脸上两片火红的唇却是公然绽放得妖娆曼妙,纵使偶尔显露出的眼角已带了几许皱纹,那柔媚一笑,仍是让她转瞬便是芳华回转。
清鹭和雾骐迈步进殿,悄然环顾,只见整个宫闱的宫侍已被遣散,殿堂之内,一片非比寻常的寂静。两人对视一眼,俱是轻言问安道:“皇儿/臣媳见过皇上,见过娘娘”,说罢便是行了礼跪在地上。
清鹭垂着头,再不说一句话,心里却是狐疑万分。本是明日她便要与雾骐成婚,故此今日里芜府上下忙乱准备,这当口上皇后却是突然下诏令她与雾骐前来觐见,说是大皇子成婚之先,准王妃理应正式见过陛下皇后,她于是只得应了口谕前来,谁道这殿内一片红光盈盈,皇后又是红妆霞帔的奇怪穿戴,乍看去倒像是洞房花烛,又加之整个大殿竟无一名宫女侍从,气氛甚是诡谲,怎能叫人心安。
清鹭敛了眉又是看向床边一眼,看样子,那骢帝早已让皇后制住了身子,现在已是动弹不得,宫中局势,自此已是分晓。
雾骐却是面无表情,今日情状,他早是已做了数次心理准备,面对眼前一幕,已是定然。
帘幕内皇后忽然一声浅笑,又是半带着讥讽道:“陛下,我们的骐儿可是要成婚了呢,你想不想瞅瞅,骐儿的王妃是哪位小姐?”
“清鹭,你上得前来,也好叫你父皇好好看看。”皇后又是生硬道。
清鹭闻言,正要缓缓起身,身边雾骐却是轻轻拽住她裙裾一角,清鹭低头,雾骐眉梢一拧,微微摇头,清鹭于是便又复跪回到地上。
似是未曾唤过清鹭般,皇后又是兀自言语道:“陛下,你看这一室的红烛红纱,是否如你娶我那日一般?还有臣妾,一席红妆,可令陛下你心中甚是喜爱?”
清鹭心中一颤,恐又是一个痴情女子,却罔负了她大好韶华,于是深宫之中,只剩得哀怨重重。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又是抬头偷偷看去一眼。
一滴清泪顺着那白皙面庞滑落,清风拂起红纱,帐幔盈盈舞动,皇后似是有些动容,伸手抚上皇帝脸颊痴痴道:“陛下,你一生未曾爱过臣妾,臣妾便只当自己是个痴人罢了,可明明骐儿才是皇家的嫡长子,你却是硬将皇位要传了给那女人的儿子,臣妾苦了一生,你想臣妾会是眼睁睁看自己唯一的骐儿也便这般被你抛弃么,陛下以为,臣妾当真会一如既往地罢手不管么?”
床上的骢帝已是死气沉沉之状,便是任凭皇后诸般痴狂,声息亦是一动未动。
雾骐向床上看去,心中也是一痛,那里躺着的,本是多年来对他百般宠爱的父皇,谁晓得多年来却是尽是虚假,原全是为着让那贵人的孩子顺利登基做的准备,到头来竹篮打水,他不过是被骗着欢喜了多年。这般想着,脸上哀伤愤懑之色便是溢于言表。
清鹭仍是静静跪着,难道这风口浪尖的时节,皇后唤她进宫一趟,便是只是为了叫她瞅见她母子多年以来一个受伤一个受骗的凄惨情景么,她又是微微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皇后从帘幕后走了出来道,一双金丝溜边红色绣鞋在清鹭面前顿住,不待清鹭想好说辞,曳地的红绸裙摆一动,皇后又是转身向着床上轻言道:“陛下,你看,便是这孩子也在为臣妾不值呢!”
雾骐长叹一声起了身,扶着皇后安慰道:“母后,只待后日,丧诏一发,朝堂之上,芜相一声号令,盛王名号在手,嫡子名分在身,谁敢不拥立我登基。母后只管放心。”
皇后听罢,才似是清醒了些许,脸上虽是泪痕未干,却是已显端庄雍容道:“宫内宫外已是部署妥当,料他便是赶回京来,也是回天乏术。”
清鹭不由手中一紧,攥住了裙角。雾骓不知此时如何了,皇后这般沉着,该是已是布置得滴水不漏,雾骓若是要硬来,怕会是凶多吉少。
“好孩子,你却是比我福气得多。”皇后又是扶起清鹭道,说着瞟眼看向雾骐,又是说道:“哀家会嘱咐芜府按时送亲,盛王府也会定时迎亲,但至于你么,好孩子,却是要在这宫中留上些时日了。”说罢也不解释,直直走回床边坐下,又是看向床上骢帝道:“哀家倦了,骐儿,你领了她下去安置吧。”
清鹭一个战惊,皇后的意思,是要将她留在宫中,而芜府和盛王府的那一场迎亲送亲,便只是一出骗人的障眼法罢了,其中目的,不外乎在于雾骓,其中赌注,便是押在了雾骓对她最后一缕情分上。若是雾骓真是差人到盛王府找人,他们便可利用这一机会押住来人,于此令雾骓分心,便是未能押住来人,王府上下遍寻她不到,雾骓也定是会心神不定,若是雾骓没差人找上盛王府,此举便也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左右不失一分益处。
雾骐看向清鹭,却是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悦。过了明日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一生一世的皇后,雾骓再有本事,却又何能以一世呵护与他相争。
雾骐转了身示意清鹭,清鹭跟上,两人迈步出殿,不久便是远远离开那间宫室。
雾骐引着清鹭到一间宫室前,顿了足轻柔道:“鹭儿,便是委屈你了。”
清鹭却是凭恁也笑不出来,只神色一顿道:“雾骐,莫要忘了你应过清鹭什么。”
雾骐神色一暗,手中已是微握成拳,事到如今,她竟是仍旧心心念念只有那雾骓一个么,口中却是道:“好,我会记得。”到那时他便是只说刀剑无眼,雾骓死于战祸,或是,容她看着雾骓被放走,私下里再派人暗杀,也是未为不可。雾骓也好,他人也罢,清鹭心中的人若非他雾骐一人,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那男人活在这世上。
雾骐一笑,转了身款款离去。
清鹭有些恍惚,那翩翩背影确是个极佳的公子,若是没了这皇位之争,便也该是个洒脱人物吧。清鹭又是自嘲一笑,芜绮与沁珠她已是看走了眼去,凡尘世间,谁不是追名逐利,至死方休,便也就只是她,素来爱痴人说梦地杞人忧天,平白幻想出许多他人原就没影儿的想法来,还硬要往人家身上套去。
婢子侍立,宫人款款,宫殿之内,罗帐垂帘。
清鹭踱着步子走向大殿门口,又是落花纷飞时,昔年里那少年后庭初见一幕又是浮现眼前,花瓣随风凋落殿中,清鹭伸了手去接,却是无一落入掌中。她又是一笑,是了,经年此去,她注定万事成空。也便罢了,思想那白须老儿话语,若是下一世里她能与雾骓终成眷属,也算是成全了夙愿一件,但却是不知,命运轮回,她可否会向如今待雾骐似得再待了雾骓,没了记忆,少了念想。
她方欲要迈步出了大殿,身边却是立时闪出一名婢女拦道:“姑娘请留步,今晚晚来风急,姑娘还是留在殿中罢。”这说话的婢女,却正是皇后身边的巧灵。
清鹭侧身向那巧灵看去,晚来风急,真是一语双关,原不愧是皇后遣来的人儿,巧灵本是一向的聪巧。她于是笑了道:“巧灵竟是未在皇后娘娘身旁,亦是屈尊了。”
巧灵恭谨道:“过了今晚姑娘便是王妃,伺候姑娘也是巧灵的福分。”
清鹭回了头望着天轻语道:“皇后娘娘原只说让我宿在宫中,却是未曾说叫我禁闭于此来着,难不成我是记错了么。”虽是轻语,却是声音不大不小正合了给身后巧灵一人听。
巧灵低了头不语,只装作是没有听见,清鹭于是故意自嘲道:“原是如此了,便是连个仆婢便都不将我放在眼中,日后就是当了王妃,又是如何。”
巧灵慌忙跪下叩头道:“巧灵绝无不敬之意,但今日里特殊,姑娘原是知道的,还请姑娘体恤,万不要让巧灵难做了去。”清鹭是未来的皇后,她虽是奉命行事,却是怎的敢造次。
宫人见巧灵下跪,都是朝此处看来。清鹭扫视一眼,众人又忙是都收回了视线。眼前的是未来皇后,当前这节骨眼上,谁又会想要惹祸上身。
“罢了。”清鹭转了身扶起巧灵。众人大多是因着身份畏惧了她去,但日后她难免是要在这深宫中度过冗长时日——至少在复国之前,因此,她也当是立威而不失了身份才是,这般叫人看去似是虐待仆婢的事,她自是不想无缘由任它发展。
“鹭儿。”雾骐声音从身后响起。
清鹭转了身看去,雾骐双瞳闪烁,焕发着与平时相较甚为异样的光彩。是了,今夜里一众人难免提心吊胆,毕竟是个可能开战的契机,只是在雾骐看来,便因着是稳操胜券,估量着今晚又是向皇位迈进一步的机会,于是较之他人,反是神采奕奕。
雾骐双手捧上清鹭脸颊,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又是轻柔道:“鹭儿,今晚我不能陪你了,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定与你重新大婚,给你个举世无双的风光婚礼。”
虽是万般不舍,但因着江山大计,他今晚只能宿在府中,守株待兔,等着那雾骓前来上钩。
清鹭抓住雾骐滑下去的双手,定定看向雾骐。情况紧迫,她不得不以此般方式再提醒他昔日允诺。
雾骐一愣,复又苦笑一下道:“我会记得。”说罢转了身离开。却是双拳紧握,雾骓,清鹭竟顾念你至此,我便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你再活下去。
清鹭又是扫眼看向殿内,一众宫人侍从,果全或是目不斜视,或是恭谨低头,未有敢举目窥伺了方才那一幕去的。
清鹭又是抬眼看看天色道:“晚些掌灯罢。”
巧灵应下道:“是。”
清鹭方要回了身,一声“小姐”却是将她唤住。
清鹭一看,不由眼露惊讶,眼前之人原是无欢和无恹两个。却是不知为何在这当口上,无欢两个却是进了宫来?
无欢福身解释道:“小姐,相爷怕小姐宫中寂寞,于是便差了我们两个进来陪伴小姐,也是与盛王爷打过招呼的,因着匆忙,只是在王爷出宫路上迎上去说道的事,故此想来王爷也未曾与小姐说起罢。”
原是如此,清鹭心中一定,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一时也是说道不出,于是只得道:“你们且随我来吧。”说罢便带着她们往内殿侧室走去。巧灵亦带着几名宮婢随从在后头,一点不敢疏忽。
方到了内室门口,身后无恹似是不经意似的用小肘轻轻碰上清鹭一下,清鹭微微回头一看,眼睛不由一直,哪里是什么无恹,分明是一位不曾认得的妇人,肌肤细腻,五官精致,虽是已是渐渐老去,却是难掩曾经风华,单单让人看上一眼,便是甚觉其温婉轻灵,自有一番旁人未曾有的气度。
清鹭忙向后道:“我与贴身的侍子自是又些贴心的闺阁话要讲,你们便是外头候着即可。”
巧灵欲上前劝言,清鹭双目一瞪道:“怎的,便是些闺阁的贴心话,你们确实还硬要听了去,这宫里却还有仆婢主子的身份尊卑么,无欢无恹两个又本是我家中侍婢,难不成还会害了我去?”
巧灵闻言身子一顿,只得又退了后道:“姑娘说的是,婢女们这便在外头候着。”
清鹭转了身领着身后两人进了侧室,一进侧室,清鹭忙对着无恹装束的妇人行了一礼,又是压低了声音道:“清鹭见过茗娘娘。”
那妇人一愣,也是轻言道:“快快起来,你却是怎的知晓我身份?”
清鹭起了身答道:“无欢无恹这当口上入得宫来,怎会是无有紧急之事,清鹭本是想不明白,但方才见了娘娘面容,才略略猜得一二。眼下情势紧张,逼得雾骓殿下不得不出兵举事,但若是娘娘你身在宫中,他怎能不受人掣肘,娘娘您是雾骐逼着他举事的成因,也是雾骐令他投鼠忌器的质子,若是能将娘娘你接出宫去,雾骐便对二皇子更少一分牵制。”
清鹭看着无欢又是说道:“雾骓殿下是怎的联合了芜家做的这事清鹭虽是一时之间无法想得通透,但想必现在身在娘娘宫中的却是已经易了娘娘装束的无恹罢。”
茗贵人赞许点头,果不愧是骓儿看上的女子,这般的聪慧剔透,短短一瞬之间便是能将这些想个明白。方才她未免仆从们跟进来只好棋行险招,露出脸庞让清鹭一见,若是个寻常女子,定会惊呼出声,此事定然败露,但无奈之下,她却是只得一试,清鹭却是果没有让她失望,出言喝退了那些婢子侍从,且又是单单仅此一面,便能晓得她是雾骓生母,如此聪巧人儿,难怪陛下当年常当着她对此女赞许有加,却又是如防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