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车马备好了。”无欢进得房间唤道。
因着手被烫伤了,雾骐雾骓自是拦下了清鹭,不叫她再去城守府邸,说是她有伤在身,政务有他们两个便够,这几日便她只得虚度慵懒光景,确像个米虫似的。亏得昨晚雾骐便向众人道过今日动身,不然她不知要闷到几时。
无欢却是勤快,清鹭用罢早饭还不到片时,她便已在门外唤着。
清鹭打量下自己的衣物,一身的绯色短衣,恰是无欢昨夜便细心备下的,正合适登山之用。
出了房门,无欢、青桐已经在门外候着,三人一同下了楼,出得客栈,正碰上亦在登车的愁离,晴璃稳稳地扶手上前,乍看去倒像是跟了有些日子的家仆。
无欢垂眼,双手也是轻轻托上清鹭的小臂,小心地避开她受伤的手部。清鹭就着无欢的扶持,方要默默登车,眼角瞟去却见队伍里仿似平白多了许多人,再细观其行装,也不似是宫中的杂役之类。
清鹭不言,依旧是默默登得车中,依着惯例由着青桐前头驾车,无欢入得车内随侍。
不多时已是出了烟城,又是行去半里,车子方是停住。
“小姐,楠岭便是在眼前了,我们下车吧。”无欢道。
清鹭于是扶着无欢的手下了车。
水声泠然响起,午后的阳光为息鹭河镀上一层泛着初秋凉意的金色,大大小小的浪花拍岸而起,清冽而不汹涌,并非惊涛,却带着仿似从亘古而来的追思与磅礴,不远处还是那棵参天古木,配之以鸟鸣啾啾,若是再加一张小小竹排,最初的一切仿似就发生在宿眠前的昨天。
“大家便在这里开始,以步代车吧。”雾骐上前笑道,阳光正暖暖地和缓而落,着眼看去,雾骐倒像是邻家里阳光而不谙世事的翩翩少年一位,清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回回神只道自己是过于怀旧了,清鹭点点头以示知晓。再抬头愁离已是与大皇子形影不离地后脚便跟了过来。无欢和晴璃两个都是心口不宣地各自扶着各自的主子。
“清鹭,我已听闻你将晴璃给了愁离的事,你虽不在相府长大,却颇有名门风范。”雾骐本欲转身带着一行人上路,却可巧便看见身后的主仆二人,于是称赞清鹭道。清鹭此举,胸怀有加,恰是日后入得宫中必备之德行。
“大皇子过奖了。”清鹭本不愿再提及此事,怎想雾骐却做起了文章,却也只得简简应下。
“我朝先代的皇后之中,也莫不如是宽宏大量者,清鹭年纪虽小,却将愁离以姐妹相待,着实可赞。”雾骐见清鹭简言,只当她是幼女谦逊,于是再称许道。
原想着雾骐自傲便罢,如今看他字里行间,在早已手了愁离的境况下,竟拿她和先代皇后比拟,口口声声宽宏大量,合计着早是将她看做了和愁离一般的囊中之物了么。清鹭不快,口中应去:“清鹭人小福薄,怎堪与先代皇后们相比,至于愁离姐姐,既是有缘同行,便是将晴璃送去,相互有个照应总是应该的,雾骐殿下也莫要再说什么给与不给,毕竟,人非草木,不能全权以物论之。”
雾骐闻言,眉梢微动,怎的她这般言辞,听来倒正是似拒绝他一般。
雾骐又是敛起神色,这是真心相拒,还是欲拒还迎呢,不过大抵便是后者不错。想及此处雾骐心底微哼,果不错是从芜相府出来的,寥寥数日、小小年纪便得以有此心计,也怪不得父皇母后如此重视,倒真真是能养在后宫里的好苗子。
清鹭回首,但见马车队已经由来时多出来的那些人赶着回去,心下里了然,原该是从城守处借的人,随行至此,然后一行人步行,他们便引着车队回得城中。至于是回了烟城还是皇城,也便是不得而知了。但能做出此等安排,可见雾骐不仅八面玲珑,也确实是聪慧精明。不过最难为便要数雾骓,因着要登山而行不得已爱驹也是被烟城城守一应带去,非要等着下了山才能在下一城守处见着被绕路平原送过去的它。
清鹭看着雾骐身后的愁离和晴璃,再看看身旁浪涛拂岸的息鹭河水,一时又是计上心来。
“无欢,我们便上路吧。”清鹭微微侧首唤着无欢道,却是自己先抬脚迈了出去,无欢赶紧跟上,紧紧不敢放开清鹭小臂,青桐亦是紧跟着,清鹭浅笑,从现在到过了楠岭,怕是这二人总又要提心吊胆了。
清鹭又是快走几步,故意跟上了紧紧挨在雾骐身后的愁离。再看眼身旁浪花盈盈的息鹭河,清鹭咬了咬牙,随着“哎呀”一声轻呼,故意一个踉跄脱开了无欢扶着自己的手,侧身便向愁离直直倒去。
这边愁离却是只轻瞟一眼,身子动也未动,倒是晴璃眼疾手快,速速脱了扶着愁离的手,一个侧身便稳稳将清鹭扶手拦下。
清鹭一愣,心下微惊。她倒下时明明用上了六七分的力道,便是晴璃也当是挡不住她才是,可这主仆二人非但没有一如常理地双双倒入河中,反而单单晴璃一个相扶便将她力道悉数化解开去。而愁离亦是不见变过神色,这二人果是并不如她初见时想得那般简单。
心下暗暗后悔怎的之前便一时硬要发了善心留下晴璃、救场愁离,清鹭却只得心里苦笑,看样子二人已经结成了搭档,虽不明其中缘由,但想也是与她们各自的目的有关,只是现下里若是硬要再试,恐怕最后倒入河中的便也只有她自己罢了,到那时晴璃与愁离是否还会手下留情便又是两说了。
“小姐小心!”便在清鹭惊诧愣神之际,身后的青桐又是一个箭步上前,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便挡在清鹭与晴璃之间,乍看去像是与晴璃一样状似要扶住清鹭,眼睛却是紧紧盯住了扶着清鹭的晴璃。
晴璃却是不惊不慌,只垂眼规规矩矩撤下了双手,清鹭也只得缓缓起身向晴璃道:“多谢你了。”说罢仍是回身将小臂搭在无欢手上,又是对转身看来的雾骐盈盈一笑道:“清鹭莽撞,骐皇子见谅了。”
闻言雾骐只是打量了清鹭与愁离两眼,未作多言便又转身向前走去。
清鹭抬眼,这般近的距离,除却没及时转身看到的雾骐,半分武功也是不懂的无欢到底是否看清了主仆二人的面目便也是不可知了,她又向远处扫去一眼,正见着雾骓闻声也是向这边看来,眼里担忧写的明白,清鹭于是点了点头示意无事,便随在雾骐身后,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仍和几人一道走去。
既近得山前,但见林木参差、花鸟相迎,阳光顺着草木细细碎碎地洒落下来,秋风微微泛起,但蓊蓊郁郁间,万物却都是一派不肯服去时令转向萎顿颓靡的景象,着眼看去,让人不但未有丝毫的感伤之意,倒平添去几分满盈着生命活力的静谧与舒适。
清鹭眼看着熟稔而又陌生的楠岭,一时间也是心下里百味俱陈。本是心中早就记挂下数日里去的地方,这般殷殷地到了,本想着寻觅几分幼时的情怀在心,免得忘了过往,成了徒留尘世的走肉一具,却是眼见着明明可以与清鸢、清莺他们相见,亦早便是一颗心巴不得飞入谷中,只是皇子在侧,芜府家侍亦在,又怎能容她随心遂意而为。
清鹭垂眼,随着雾骐的顿足而止步,众人亦是一应面面相觑。自大皇子下令攀岭而过,众人自是不敢反对,但其中缘故到底为何,又着实令大家罔自猜测、百思而不得其解,却又无人敢于问津主子心事。如今到了山前,便就是就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老话,唯见山岭不见路的众人还是免不得心下嘀咕。
“巧灵,引路。”正当众人音言俱寂之际,雾骐却是侧身向身旁的巧灵发言吩咐道。
“是,”巧灵福身,脆声答下,又向着众人言道:“请众位移步,且虽巧灵这边走来。”
清鹭不言,仍是跟在愁离二人身后,紧跟着巧灵和雾骐迈步走去,身后一众仆从亦是各自随众跟下。
本是不明为何一贯娇生惯养的雾骐为何要讨得登山徒步这般困苦的差事,方见了雾骐竟然是唤得巧灵引路,清鹭心中随之一念稍动,便是瞬时所悟。
楠岭本就险峻,便是往来客商亦都绕了过去尽数捡着狭小但却平坦的平原取道,这也是为何数百年间清氏一族缘何得以安身立命于此却竟能未曾被人发现的原因。可如今千年怨誓期限已过,清鹭公主却尚未被遗岚皇室寻得,如是,遍寻全国未果的皇室想必是在焦头烂额中不得不将目光锁定于这唯一一处未曾搜寻的地方试上一试。
且又是借着皇子出巡的机会,便也免了出动官兵或是其他皇族势力,不但掩人耳目,还能事半功倍,可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法子。但既是皇室圣意,通晓路径的也必是皇家心腹才是,论道皇家心腹,那深得皇后信任又被遣此行的,除却巧灵还能有谁?这般想去,为何雾骐一反常理地不取道平原,而是在率人众多的情况下还要攀山越岭,出来带路的又为何是个婢女,也就完全得以解释得通了。
思路既是已经理得清楚明白,可清鹭心中却未因此而有所释然,反比思想明白前更为愁肠百结。
雾骐此举既是直指璐琅遗族,那么谷中秘密必然面临着被发现的危险,她却是这般的后知后觉,竟然未曾来得及飞鸢传书告知清莺清鸢,可便是现下里传了书信过去,莫说是众人皆在身边根本便是事非可能,就是有幸做成,雾骐也已经登山,说什么也是已经晚了。
清鹭只得心中暗暗祈求,清氏一族万万莫要被发现了才好,否则功业未成而英雄早逝,她早已淡薄生死,虽是一死相逼却也未以为大事,只是清鸢、清莺一家世代以复国为己任,若被发现,岂不是功败垂成,且家族受辱对他们而言怕还是事小,失却了家族历代传承的精神依托、断送祖业于己手之自愧自责却更是事大。
清鹭只觉心口如同堵着一块大石,忧闷得喘不过气来。
“小姐,你怎么了?”无欢见着清鹭双眉横锁,不由得担心出言。
“我自小里没走过山路,只怕是拖累了大家,耽延了行程。”清鹭边走边答,因着无欢的一问,亦只得随口便是扯了一句应付道。
不过也是所言非虚,虽是十年里从这山上长大,但言之行走山路,毕竟也是只有随着清鸢、清莺下山的那么一回而已,与己而言根本便是全无经验,因此便是扯谎,也不会叫人看得什么端倪出来。清鹭又是加之抿唇一笑,轻轻舒展深锁的眉梢,心道以后可要多加留意,不可轻易将喜怒哀乐铺陈于脸上才是,否则让人猜去了心意,大事小事里总有一件足以断送了清家几代辛苦铺就的前路。
“清鹭莫言什么拖累,攀山本是我定下的,若是耽延行程也是我策划不周所致,与你哪得有半分干系,”雾骐闻言转身笑道,“再者巧灵入宫前家在深山,早有辨路识途的本事,便是陡坡亦能从中找出较为平坦之地登之,我们定能速速过去。”
雾骓却是一言不发,只顾着和几名仆役一起,顺着巧灵的指点挥剑舞刀,斩开两边重重的树枝蔓草为众人开道。
清鹭勉强挤出一笑道:“承蒙关照了。”在其他人看来却更像是女儿家固有的羞赧。
随着雾骐的话清鹭低头看去脚下的路,虽然是山势险峻,但脚下的路固然难走,却真也是较之过陡之地而略显平缓之处,在看看前头披荆斩棘的几人,虽是剑光刀影闪动,但刀剑过处,所砍下大的枝枝蔓蔓明显比两旁植被要少上许多。清鹭又是加重脚力多踩了几下脚下经年而累的枯枝烂叶,感觉也比百余年自然累积而行成的疏松程度要更加紧密一些。
清鹭又是暗忖,说是寻路而走,但就着目前的情形来看,却怕是近日间早有人开过了此路才是,且这些人定是在随着雾骐的这一众人中,与巧灵同为皇室遣来的心腹。只是烟城一驻,不过数日之间,他们却能将楠岭这般险峻的山峰通体开出一条路来,且开路同时掩饰极好,不但脚下树叶没有大幅下沉,路上荆棘等路阻亦被选择性保留,可见这些人思虑之精、功夫之强。
清鹭眼中余光掠过众人,几日间未曾注意是否有人离开队伍,原是她一时失察,竟将几位高手漏了开去,当真是有所不该。只是既然此路已开而雾骐仍要登山,便是说明在开路过程中并未有人有所发现,只是不知清氏与她又能否躲过雾骐的第二次查验了。
清鹭咬咬下唇,又立时松开一排贝齿,拄着无欢的手,与一行人同是继续登山而上。
“小姐小心!”青桐一个箭步上前挺身而护,清鹭被青桐突如其来的暗喝惊了一下,蓦然抬头,再向前看去,不知何时一条斑斓猛虎已经横曳在众人眼前。
前头砍树开路的仆婢里有几个已经慌了神色,连连向后退去。猛虎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呼啸便朝着众人直面扑来。雾骓一夫当前,迎面而出挥剑一挡,便与猛虎搏斗起来。
猛虎上下跳跃,左右奔突,声声怒吼直摇得林子里的树叶都俱颤动起来。雾骓本是沙场上的出身,迎着猛虎前后较量,身姿矫健,明晃晃的剑光喝着猛虎的呼啸越发有力地挥动闪烁。一时之间,二者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清鹭这边离那里稍适着有些距离,这下里正抬头紧紧地看着,不知不觉间手中已经湿漉漉一片汗迹。
猛虎停下来来回徘徊踱步,阴凛凛的目光里已是恼怒非常,眼见着缠斗不过雾骓,于是低吼一声从雾骓身侧扑越而过,弃了他便冲着其身后的众人扑来,雾骓一个拦挡不及,猛虎已然扑到众人面前。
众人一片惊呼,仆婢中又是几人,已是拔刀出鞘,一面环卫着雾骐,一面喝着众人道:“不要慌张!保护殿下!”又有先前砍着枝桠的几人已经持刀而立,从雾骓身侧向猛虎吼道:“畜生!往哪里看!”说罢便是扬着利刃已经向猛虎身后砍去。
猛虎听闻身后吼声,回头一跳,避过刀刃,向后低吼着慢慢退去,眼中的怒意已经夹杂上了几分惧意,额头上的白斑不安分地耸动着。它身后的众人亦噤着声,大气不敢出地随之向后一同慢慢倒退着。
清鹭看向前头的雾骓,几名和他一道站着的仆役看身姿该也是练过武的不假,于是心神稍稍定了定。
猛虎停住,似是在犹疑该向后扑面而来还是向前突奔开去。
青桐微微拔剑,露出了半截剑面出鞘,晴璃已是换了身形,虽是仍旧扶着愁离,但身子却是略略躬着退后了些许。
雾骓的眼神有些闪烁,持着剑柄正要挥向猛虎的当口,雾骐却出人意料地将退到自己身侧的巧灵猛然向前一推,只听“啊!”的一声惊呼巧灵不偏不倚正被推倒在猛虎和雾骓几人之间,额头正撞在旁边一块大石上,瞬时间鲜血淋漓。
巧灵一张俏脸已经被吓得面无血色,加上如注的血流更刺激了猛虎的兽性。猛虎又是眼见着面前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瘫倒在地,怎生能放过这样报复的机会?稍适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它双眼一红,旋即便朝着巧灵直直扑去。
“啊!”巧灵一声带着极度恐惧的叫喊出口,似是最后的努力般抬起手臂挡在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