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道别了小莹,清鹭转了身想要往芜府的方向走去。刚抬脚又是愣住:她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出了宫门,芜府自是没有人来接应。面前只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这便是如何是好?也罢,俗谚道路在鼻子底下,这芜府也是岚都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还是边走边问罢。
果不出其所料,清鹭一问之下便轻易得知了芜府的方向。看着回答的人询问的目光,她却只道多谢,并未多作解释,纵然算是之前打算得不够周详,但堂堂相府的小姐竟然不知家门何处,传了开去也是叫人笑话。清鹭轻叹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开始在意他人的看法了么,或者说是终究必须在意他人的看法了么。
“刚见你在御书房门口站着,现在又是在宫门口站着,难不成你是偏偏喜好在门口站着?”一男声字清鹭身后响起。
清鹭回头一看,正是方才的二皇子雾骓,正背着手看着她,仪表端庄、姿态昂然,然而一双眼睛里却全然是与之语气全然相反的促狭之意,似是正在暗道有趣。
清鹭屈身一福道:“二皇子金安。清鹭身体已经无恙,方才禀明了陛下,已经请旨出宫。二皇子也才刚刚出宫么?”
“免礼。方才离开御书房,想起久未去见母妃了,于是便往母妃处去了,所以这才出宫。既是要回府,由本皇子送你一程可好?”雾骓仍是眼眸含笑言道。
清鹭刚想拒绝,又怕驳了雾骓的面子,方才想着合适的说辞,却见他已经上了马车,现下正掀着车帘看着她,于是也是不好再多做拒绝,上前登了车道:“清鹭便是谢过二皇子了。”
马车之内,清鹭一时无言,毕竟,这位二皇子她是只见过两次面、尚未知晓脾气秉性。
“怎么,还在为我欺瞒了身份的事情生气?”雾骓看着默默无言的清鹭问道。
“二皇子做事自然有二皇子的道理,清鹭何敢言之;皇子是皇室贵胄,清鹭只是一介臣女,又何敢责之。”清鹭仍是恭敬温婉地答道。毕竟雾骓是皇家之人,刚刚在御书房出来,她怎的能率心率性随意答去,恐怕不经意又是得罪冒犯了什么人去。
“雾骓只是一时兴起,并非有意欺瞒小姐,清鹭小姐不必拘谨,若是不介意,与在下做个朋友可好?”雾骓开口问道。
他虽对清鹭情根早种,只是只一晚之后,便是表白心意,却也只怕太过唐突,反是吓着了她,终究功败垂成,又是听着她言之凿凿确有道理之语,有意无意似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便又只得心下一叹,罢了,还是只先提个由头与她交作朋友罢。
“承蒙皇子抬爱,清鹭有幸了。”清鹭答道,虽是嘴上应下,心里却多转了几个弯。
“本皇子”、“雾骓”、“在下”,从尊称到本名再到自称,雾骓短短几句间称谓的变化是要向她表明什么么?还是又是因为她芜府嫡女的身份罢了?
看着清鹭应下自己,雾骓心里莫名的一阵轻松,于是轻快张口道:“既是朋友,以后私下无人,清鹭便不必拘礼,亦称我本名便好。”
“好,雾骓,那便谢谢你送我回家。”清鹭浅笑。话已经说到这样份上,她若是再说什么“臣女不敢”、“是、殿下”恐就失了诚意,也扰了气氛。
马车晃了一晃,稳稳停下,清鹭晓得是到了芜相府,于是向着雾骓又是点头一笑,转身跳下了马车。
看着轻轻盈盈蝴蝶一样跳下马车的小小身影,雾骓忽然间眼前恍惚些许。想起杜撰姓名逗弄清鹭的事,他唇边又是勾起一抹微笑,却是自己也尚未察觉似的,便是只放下车帘命了车夫回府。
清鹭稳稳站定,看着马车缓缓离去,若非刚刚人在眼前,她真是无法将昨日树影之下那个忧郁落寞的身影和面前诙谐阳光的少年重合在一起。她眼睛一暗,心中便只是道去人生如书,大家不过都是写故事的人罢了。
“二小姐,您怎么自己回来了?”清鹭刚要抬脚迈入府门,便被一个正要出门的婢女叫住。
清鹭想想也是,她回来确是忘了通知府里,叫府上的人怎能不诧异,不过也巧,既是在府门口遇见了自家的婢女,也免了她进了自家府门还要四处问路。
“二小姐既然回来了,奴婢便引小姐去见老爷吧,老爷已经下朝回家了,现下正在书房。”芜府的丫鬟个个机灵,见二小姐并未答话,正欲出门的丫鬟转了身做出“请”的姿势道,又是引着清鹭向前走去。
清鹭跟在后面,心想皇上勤政,下了朝多在御书房,这个芜相也不是个清闲之人,回了家也是一头往书房钻去。
“老爷,二小姐回来了。”不多时丫鬟的声音随着顿住的脚步响起来,清鹭一看,已经到了书房,平日里只觉得芜府处处回廊、路路交错,却不知这书房却是离正门这样的近,也应口道:“爹爹,鹭儿回来了。”
“鹭儿?快快进来!”话音未落芜相已是推开了房门。
“鹭儿不孝,没能及时通知爹爹,依着太医说的只要悉心将养就好的话,便就这样禀明了陛下自行回了府中,途遇二皇子相助,送了鹭儿回府,还请爹爹莫要生气。”清鹭进得屋内道。芜相眼中惊喜与疼爱交织,清鹭看去,明白芜相并未有丝毫的责怪之意,但还是款款一礼,又未等芜相再作问及,便乖乖巧巧连解释一并作出。
清鹭又是想起一贯讲求礼数周全的芜相方才因着她急急推门而出,于是鼻尖一酸,直直跪在了地上道:“鹭儿听闻父亲为救鹭儿夜入皇宫,请求陛下借御医医治鹭儿,父亲此情此恩,鹭儿没齿难忘。”
“清鹭说什么傻话,当年若是为父肯向圣上开口借用御医,也不至于你气息奄奄,以致你与家人分别直至今日,为父当年糊涂,今日又怎可让当年的情形重演。”芜相扶起清鹭置于座上道,看着她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芜相脸上满是自责。
清鹭明白,虽然皇城官宦中也有将儿女视为政治工具者,但这些日子下来,她知晓芜相却非此等样的人,即便是将女儿嫁予贵戚公子,他也首先是因着为她们的幸福着想,看来芜相视疼爱儿女为父母的本分。此生竟能有父如此,清鹭不由再生感佩:“生身即为父母恩惠,人生疏漏处在所难免,父亲何必自责,但为儿女故做到如此地步的父母敢问世间能有几人?予命是恩,救命是恩,父亲待鹭儿何曾有过,要说有,也便只有恩深似海!”
芜相听闻,不由深感宽慰,清鹭不但未曾怪过他,还懂得惜恩感恩。亦是唏嘘道:“有女如是,还复何求。”
看着芜相没有追问期间经过的意思,清鹭开了口道:“父亲,清鹭去御书房时,陛下还曾与清鹭说了些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芜相奇怪道。他这才想起清鹭是怎么回的府,刚才一时有感而发,如他这般精细的人却竟是忘了询问其中细节。
清鹭本不想再作什么说明,但是想着依着芜相的细心,不消候到傍晚,她便只是出了这房门片刻自是会有人唤了她再就着宫里、路上的事向他一一禀明,如此,还不如现下一并说了合适。
于是清鹭从头说起,将如何见了皇上、如何请旨出宫、如何遇见二皇子都一一说明,当然,对于皇上的种种逼问与试探,她也并未作出刻意的隐瞒,毕竟,事关芜府,就算一时瞒下免了芜相忧心,为长远计,还是和盘托出为好。
听完清鹭娓娓道来,芜相半是震惊半是赞赏。虽然也是心知其实清鹭去御书房时也是并未作多想,完全是想当然之举,但刚刚听闻清鹭一人面见圣上之时,他还是讶于十岁女子怎有如此的勇气,再听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句,自己更觉此女留心体察上意、悉心护卫芜府,不愧是自己的女儿,虽然由此引来皇上多般疑虑、处处试探,但她皆能巧妙化解、对答如流,亦是让他万分欣赏。一时间小小的人儿在他心中大放异彩,这便是所谓“掌上明珠”是矣吧。
想着芜府有幸,得有此女,但此事毕竟不得张扬,芜相又开口提点道:“鹭儿,此事莫要再向他人提及,便是你母亲也不要提及,免得她忧心。至于二皇子,你既是向陛下禀明不会嫁入皇室,以后也要避嫌才是。”
“是,鹭儿记下了。”清鹭应道。芜相不想事情传开,让芜府上下人心惶惶,她又怎的不懂。至于二皇子那边,想想她回皇上的话,便是应下了雾骓的邀请她也得暂避风头才是。只是身份的事不得不瞒下众人,虽是应下这个允下那个,日后有变她却也是无奈。想是左右也是已经欺君,清鹭只好这样宽慰着自己。
“鹭儿这便退下了,不打扰父亲了。”清鹭说着起身一礼,规矩退下。
芜相看着离去的背影,刚刚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中悄然多出几许无奈悲凉。芜府有此女,是以为傲,但于清鹭而言,真的见得是一件幸事么。但愿如她所言,此生不得嫁入宫门侯府,也算芜家唯一可以为她做到的了。
“二小姐、二小姐!”
清鹭刚刚从书房出来,想要再去向母亲报个平安,可还没走出多远,便是又被一个从后面急急追来的丫鬟给叫住了。
刚刚进府不久,她在府中认识的人尚且有限,但是从刚刚在门口接引自己得那个丫鬟到面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婢女,想是这府中却是没有不认得自己的人了。清鹭微微一笑,这丫鬟来的倒也是方便,免了自己又是找人又是找路了。
“二小姐,请二小姐速去前院接旨。”慌乱中丫鬟凌乱一礼,顾不得其他转身带着清鹭就要往前院走去。
“等等,接旨,接什么旨?父亲和母亲呢?”清鹭惊讶问道,一时有点懵。
“好小姐,接的当然是皇上下的御旨了。老爷夫人和全府的人之前已经往前院赶去了,想是现在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前院了,奴婢方才受了老爷差遣,往这边来寻小姐,小姐快随奴婢去吧。”丫鬟又是急切道。
芜相府的仆婢一向中规中矩,现在这丫鬟却已经顾不得这样许多。看着她忙乱的神色,清鹭隐隐意识到事态严重。昨夜今日,加起来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又是中毒又是入宫,刚刚才出了御书房,皇帝怎的却又一纸诏书追进府来,清鹭的思绪怎么也理不清楚,只得跟紧了丫鬟往前院赶去。
随着丫鬟匆匆赶来前院,院中已经黑压压跪满了全府的人,清鹭向前走去,跪在了芜相右手边的大夫人身旁,悄悄往旁边瞥去,芜相的左手边跪的正是二夫人沁珠和大小姐芜绮,再向边上探去,终于看见清鸢、清莺也正随众跪在地上。
看着全府上下都到齐了,宣旨的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海清河晏,国泰民安,特遣大皇子雾骐,代朕出巡四境,芜相嫡女清鹭,姿容柔嘉,聪敏过人,特许代其父陪同大皇子左右,以资辅助,另公子清鸢一家,因抚育芜相之女有功,特封其父为清远候,爵位世袭,钦此。”
“臣领旨谢恩。”清鹭随着芜相三呼万岁过后,亦是起了身来。
这道旨意下得不同寻常,大皇子代皇上出巡便罢,但一个年仅十岁的女儿家怎的也能代父辅佐王子左右,若是说芜相无子,皇上便重用其嫡女以示重视,可“嫡”后毕竟有一个“女”字,终久是上不得朝堂的人,所以这般说辞也太牵强,况乎若是要显示对于芜府的重视,皇上只要指婚芜府,将芜家的女儿纳入皇室便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是按照皇上的心意,指婚芜府于皇室又是断然没有可能,再说清鸢受封,连日以来皇上不曾提过给清家封号,偏偏进宫面圣之后皇上立刻就提及了此事,其个中又是有何缘由。清鹭百般思忖,仍是不得其解。
芜相已经打点了公公,领过旨来。待公公走后,芜府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清鹭抬眼看去,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满是笑意,也道不知内情的免了愁烦,出于真心的真得快乐,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些人便也真是看不出各有什么样的心思了。
“鹭儿,你且随我来。”等众人略略散了,大夫人向清鹭走来道。
听闻大夫人唤自己,清鹭看看不远处的清鸢、清莺,却也只得随同她和绿苒一起离开。
随着大夫人来到内室,清鹭便不曾言语,只静静坐定,等着大夫人发话。
“日前迎花宴上贵宾齐聚,不知鹭儿可有看上眼的人了么?”大夫人端着茶盏道。她愁眉紧锁,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
这大夫人对于她的疼爱珍视清鹭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昨夜她中毒,想是大夫人也一夜未曾睡好,今日才刚刚回府,迎面第一句却不是询问她的身体可还安好,而是直直问下这样一句,玉萂身为人母的忧心如是溢于言表,她又怎能不知,看着一道谕旨搅扰得她如此不安,清鹭心下黯然生愧。
“母亲,方才在宫里时,清鹭已经禀明圣上,早已心有所属,不愿委身于皇室中人。”清鹭虽是答非所问,却是将玉萂心中思虑一语道破。即便宫中之事不宜将细节悉数说出,但为免身为人母的大夫人忧心,清鹭还是将些许实情向她透露。
眼见着大夫人的眉头渐渐锁得更紧了,想是她也明白皇上不愿芜府嫡女得入皇室,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却又下这样的旨意,一眼看去倒像是明明白白给清鹭接近大皇子的机会。大夫人原该是想着许是侥幸,皇上变了心意,所以如此问清鹭,但听完清鹭说明实情,也明白了完全并非如同她原来所想,现下也更是困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