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为臣女,虽然说明了不愿嫁入皇室,但皇上未必就真的信任得了那一家之言,难道此番作为便是为要试探她么?况乎自己已经申明有了心仪之人,皇帝为绝后患,为何不将她直接指婚呢?难道便是说大皇子对自己有了念想,所以陛下出此下策,是要让她亲自断了大皇子的想法?
摇摇脑袋换个思路,清鹭道自己本是府中嫡女,因着不授中宫之位难以服众所以皇上不愿她嫁入宫闱,但芜相毕竟是朝廷重臣,若芜家无一人嫁入皇室,皇家对于芜府也是说不过去。合计着好在芜府左右还有个大小姐,身份上虽然也是够格入宫,但聪巧名分总在清鹭之下,将来顶多封到妃子,于芜家不算亏待,于皇室也是更好摆布些。
想到这一层清鹭心境思路才微微有些明朗,只是道大皇子怎的如此愚拙,固然从迎花宴她就没少看出大皇子存的心思,只是没料到几天过去他还未揣度得皇上心意,自己随同若不是他请的旨,就是在皇上面前没遮没拦地说明了对自己有意,以致皇上出此下策。
想到这里清鹭哭笑不得,一张小脸正是不知到底该作何表情。这样一来,她怕是又得在大皇子面前演一出“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将那“强扭的瓜不甜”说得明明白白。
思量之间大夫人已经放下了茶盏,已是和清鹭想到了一块去。大夫人叹口气道:“也罢,既是禀明了皇上,也便当照着禀明的样子去做才好,只是皇子身边,也要记得处处谨慎小心。”
清鹭道了记下,正要谢过娘亲转身退下,大夫人又是一叹:“鹭儿方才言之心有所属,若是一是应对之语,等晚几年朕有了心仪之人便禀明圣上说是当年年纪尚小,心性易变便可,若是真心之言,日后记得莫要计较许多,能够相守便是福分。”
清鹭一愣,难不成大夫人也是个痴心女子,曾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么,因着天不遂人愿,于是郁郁寡欢了这么些年?
“我与你爹爹两情相悦,本想着一世眷侣成双,却最终逃不出命运安排。我不怪他,却无法不执拗于自己的心结,这才误了你,也辜负了许多韶华。流年已去,悔之无益,但终究是对不住了你,从你进府,即便思念,为娘却未曾敢去看过你,只怕见了,心中更被愧疚所扰,如今你要远行,只怕三五年间不得见面,以遗岚之大,若要巡行,怕是等你回来,便是合当及笄的大姑娘了。”大夫人又是叹道。
“娘亲何必道误了鹭儿,若是说长女的名分,鹭儿要它何用,再说如今鹭儿不也正因失了长女的名分反而因祸得福了么?”清鹭赶忙安慰道。她料到大夫人对芜相痴心,却不料她对自己也怀着这等样的愧心,看着大夫人泪光莹莹,清鹭却是仅能俏皮一语以作宽慰。
“绿苒,你先出去罢,我与小姐说些话,莫让旁的人近来。”揩掉滴落的眼泪,解开了心结的大夫人刚要说什么,又是先吩咐绿苒道。
“鹭儿,你那义兄义姐,确是单姓一个清字么?”待绿苒出去守着,大夫人这才开口道。
“鹭儿也是不知,只是自小便清鸢哥哥、清莺姐姐的这样叫了开去,至于义父鹭儿更是连名带姓的一概不曾问过,所以这个‘清’字到底是辈分还是姓氏,鹭儿也是无从得知。”大夫人好端端突然提起了这个,清鹭只好扯个谎应和下去。
“我父亲是先皇时的丞相,于先皇可以说是心腹之臣,本来先皇时欲赐婚我于当今圣上的,全靠父亲他极力推辞,才把我嫁给了你爹爹,之后他便也告老还乡。”玉萂叹口气道,仿佛在慨叹母女二人命运相仿,又是接口道:“故此前朝之事,赫家也是晓得几分。”
听闻此语清鹭一个冷战,难道她是估量错了,竟是这个娘亲说与芜相,这才有了入府之夜染血验身的一幕么?
“前朝有个公主名叫清鹭,曾发怨誓洗血遗岚,现世之时必以清氏女之血能验明其身,尽管历代遗岚皇族皆搜寻此女尸身却未可得,便是十年前誓满之期也未寻得适龄女子,今日你回府,称谓与那女子相同不说,身边两人皆名带‘清’字,怎能叫人放心得下。这些且是不说,你年方十岁,入府那日却是及笄装扮,身后二人说是兄妹,但那及笄之簪却是你金他玉,款式做工自又不同,礼制身份上倒像是你是主子他们是仆从,怎的又让人不心中惊疑。”大夫人一口气说下许多,又是摇头轻叹。
“娘亲多虑了,既是借尸还魂,清鹭怎生可能会是那位公主,姓名之事,也是缘起息鹭河,与那女子并无半分瓜葛,至于哥哥姐姐,娘亲若是疑心,鹭儿现下去问了他们姓氏便是,只是若真是单姓一个‘清’字,怕也多是巧合而已。至于簪子发髻,不过也是个人喜好,便又有何可惊疑的。”
清鹭绞尽脑汁做着答复道去,心想果然所料不假,只是原来出谷时并未曾想着会有这样多的变故,心下也是暗暗埋怨清鹏,好歹改个名字也好,却是如此死心眼地仍旧用了清鹭公主的故名,也怪是她嘴快,初见绿苒便将家人姓名告知,以致无法再用化名,到如今却是牵扯出了这样许多麻烦。
暗道着这样许多聪明一世的人怎的都这样一时糊涂,又叹服大夫人当日里虽是不动声色却是早已观察入微、成竹在胸,清鹭心想原来皇家未曾知晓有清鸢清莺,现在依着御旨看来上边早晚也会有所觉察,故此这事还是及早处理,早日打消了上头的想法才是。
清鹭心知大夫人也是关心她罢了,若真是要提心吊胆恐怕自己的女儿是前朝公主,还不如一早知道真相合适,可怕是全家经受不住如此打击,却又不免芜府为了自保只得令她失了父母亲情的可能,于是决定继续装傻下去,权当她本来一无所知。
“也是,你与传言中的公主年龄有别,是娘亲心切多疑了。皇上未曾将前朝旧事告知你爹爹,所以即便谏言解释你的身份也是唐突,只是若是有朝一日陛下也怀疑起什么,恐怕又要麻烦一番了。”大夫人抚了抚胸口道。
见大夫人并未戳破取血验身之事,清鹭也不捅破,只道:“此去数载,帝心难测,恐怕各种生变,鹭儿还有一不情之请。”
想着若是清鹭知道了自己对她所为如何定不知该当如何伤心,此去又是数载,间或帝心有变,疑窦顿生,真真如清鹭所言又什么不测,自己更是对她不住,况且爱女失而复得,她怎么能再见着什么变故,于是大夫人坚定答道:“鹭儿有什么要求只管言说,娘亲一定倾力满足。”
“为求安全,请母亲向父亲讨了青桐,叫他与无欢陪孩儿一路同行。”清鹭道。按例本是当由贴身的两个侍婢同行,但因着考虑到这般特殊的情况,清鹭还是决定向芜相要了青桐代替无恹,一来确保安全,二来,依据她的判断,青桐多半便是那晚越窗验身之人,与其留他在芜相身边,不知何时还要再受其掣肘,不如讨要过来,说不定能够收为己用。
“也好,青桐与青梧本是兄弟,二人功夫都是不低,有他守着你,安全上也是多重保障。”大夫人点头道。
“那鹭儿些过娘亲,这便退下了。”清鹭行礼道。果不其然,青桐与青梧本是兄弟,现在要得青桐在手,日后真是有变,对于青梧也是个要害。想起清鸢入府前叮嘱她的话,清鹭真是没有半分利用家人的打算,只是若是将来时势所迫,定要家中反目,她却也只得备下个无可奈何的关窍。
退出了房门,见绿苒还在外头不远处守着,于是清鹭唤道:“苒姨,不日就要启程离开家里,苒姨陪着清鹭去和大姐和二夫人道个别吧。”
绿苒点头应下,心想着由她带小姐去确是合适,无欢、无恹两个丫头毕竟年纪尚小,万一有个什么如何帮衬着小姐应对的了,她只是心道小姐还未曾知道这对母女是如何难缠,却不知即便是在圣上面前清鹭亦是应对自若。
这边清鹭却未曾多想,只道一向看重身份地位的芜绮莫要责怪自己夺了她的风头才好,只是又苦于不便将内情言说,心心念念还是与这芜府里唯一一名姐妹的同胞情分。
于是二人各怀了心事,一道向二夫人的房间走去。
待绿苒敲了房门得了允许,一个小丫鬟开了门见过礼迎着二人入内。
正奇着二夫人房中如何用的这般年岁尚轻的小丫鬟,清鹭一看,原来是芜绮也在,那丫鬟本是芜绮身边的侍女。这倒免了她的麻烦,向两人一道辞了别便是,省的她绕着府里各间各处的跑,不然这双腿可都要细了三圈。
“不日清鹭就将离开芜府,怕是几年间不得回来,这便向沁珠姨娘辞过别,望姨娘身体康泰,心想事成。”待丫鬟们各个行过礼,清鹭也向二夫人行了礼道。
方才听母亲说起一别竟要几年时间,起初清鹭也是一惊,但想想遗岚四境却确是广袤,她也便收起了初闻时的讶异。其实清鹭一贯如此,即便面对猝不及防之况,她却也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复了心思。
向二夫人说过祝别之语,清鹭又是转向大小姐芜绮道:“本是想着先向二夫人辞了行,然后再去姐姐那边,向姐姐辞行的,没想姐姐竟也在这里,清鹭便一道辞过,望姐姐这几年也是平平安安、遂心如意。”
“说到如意,我这里还真有一柄,鹭儿若是不嫌弃,便就拿了去罢。本还想着拿些什么给你当出行的随礼送了去,着会儿你提起了如意,姨娘便把这柄如意送了给你吧。”
“娘亲,这如意不是你出嫁时随着嫁妆进了芜府的么?还是先皇在位时赏赐给太尉爷爷的,怎的这时候送了给她?”
“既是姨娘出嫁时的嫁妆,又是先皇赏赐,清鹭人小福薄,怎能接受如此重礼,姨娘若要相赠,还请换个礼物罢。”清鹭浅浅一笑,打断二人道。
听着二夫人和大小姐又是一唱一和,清鹭本就晓得这份礼实在不轻,芜绮说的是实话,可也不单单是为了告知她这份礼有多厚多重,毕竟是孩子,言语里几分失落几分着急夹杂其中,她又怎会听不出来,想是原来芜绮也是对这如意心中中意,即便二夫人尚未允诺将这柄如意送了给芜绮,想必她也早就视其为囊中之物了,她可不愿再做个横刀夺爱之人。
“清鹭说的哪里话,你这次出去,是与王子随行,代表的是整个芜府上下,这礼正合你的身份。”清鹭越是推辞,二夫人越是要将这份礼物送出,虽然明知这如意的价值、分量,但正如她说的,怕是只有此礼,才配得上此时清鹭在她眼中的身份了。
清鹭心下知道二夫人想的是什么。定是将她想成了未来的准皇子妃,这大皇子又是嫡长子,这二夫人没准还以为自己能成为未来的皇后,故此提前备齐了礼数。若是她们知道此时所想的几乎全是枉然,站在她们面前的自己已经明明白白在圣上面前陈明了不愿嫁入皇室,这送出去的礼怕是要让她们心疼上许久不止。
说话间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已经将如意取了来,清鹭一看,是柄深翠色的雕纹绿如意,自己即便再不懂玉,也晓得是上乘货色,宫里出来的东西,果然非同一般。
清鹭只得谢过了二夫人,又说了些告别的话,于是和绿苒一同出了房间。
“母亲何必将那般珍贵的如意送了给她,绮儿方才是娘亲亲生的。”清鹭是练过功夫的,刚刚走出不远的距离,身边的绿苒纵然听不见屋里的对话,却让清鹭无可避免地听了个正着。
“自是本该给你,你也得有要得了它的福气。她将来的身份地位你又是怎的不知,这会儿却说这般怄气的话。”
“她若不来,今日的一切难道不本该是我的么?她这一来,倒是将我的一切都夺个干净!”
“那又如何,若是争得过你便去争,若是争不过,你连有个倚靠都不想要了么?”
清鹭本想折回身去再作解释,顿住脚步又意识到根本无从解释,正叹气欲离开,又听见她们竟是存了这般的心思,只道如意出于礼数,未道更是出于利用。再未像第一次见芜绮两面三刀时那般伤心垂泪,清鹭心下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自己带着所有人离开这深府牢笼,不再容一人沦于心计筹算之中。
“好小姐,你可回来了!”刚刚掩上房门,清鹭就听无恹一声轻呼。抬眼看看,面前正是俏生生的一张小脸,此时因着焦急和不安,已是挂上了几许粉红。
“昨夜我入宫后,你们没受什么惩罚吧?来,快来让我看看。”清鹭未作回应,而是直接拉住无恹二人便道,急急撸起她们的袖子就要查看伤势。主子有恙是奴婢侍候不周,现下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必无欢无恹也是脱不了干系。
“小姐,我们本该受罚,二夫人本意也是要重罚我们,是大夫人心慈,说是小姐身在宫中,尚且在救治之中,家中不宜见刑罚之事,若是小姐不治,便是再罚不迟。”无恹见小姐不但不责备她们,一进屋首先关心的就是她们的安危,心下怎能不生感动,于是眼睛一红,就要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有罚你,现下小姐也是平安无虞,你哭个什么。”见状无欢出言说道。
“小姐,无恹才不是因为受罚不受罚的事情哭泣,无恹是念及小姐仁善,心里感动。小姐真是悉数随了大夫人的菩萨心肠。”
“早就说过我不在意那些主仆之分,我在意的是身边陪着自己的这些人。怎么,你又忘记了么?”清鹭刮了无恹的鼻子俏皮道。
清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大夫人自是知晓她珍视这两个丫头,又是如无恹所说,真是菩萨心肠的人物,所以出面免了她们受罚。只是二夫人却是急着罚她们,便又是变着法地要讨芜相欢心罢了,只是没想就连她的性命,在这般紧要的时刻,也还有了帮着他人讨她这爹爹欢心的用处。这样的一家人情,也不知到底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方才又是出宫又是去见爹爹,正要拜见娘亲却又被叫去接旨,随着娘亲说了会儿话便是又去辞别二夫人和大小姐——好在她们恰在一处,这才免了我来回奔波,还想着去向清鸢哥哥、清莺姐姐请辞呢,却是再没了力气,所以今天便先是罢了,回了房暂做休息。”清鹭又是按下心思解释道。
方才只顾叙话,无恹这才注意到清鹭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心里道小姐怎的这般风风火火,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小姐分明不喜芜府中事事早备的风格,怎的现下才刚刚大病初愈,却就要一股脑儿要把当办的事都办完。”说着将清鹭扶到床边坐下。
清鹭浅笑道:“爹爹一向雷厉风行,赶的是进度,求的是速度,我却不是单单将进度赶去,而是一心把当办的事及早办完罢了。”她自还是原来的那个散漫之人,只是却是入了世道便有意无意将固有的要强显露了出来罢了。
无欢、无恹听不明白,却是又想起清鹭提及清鸢、清莺,于是无欢开了口道:“小姐,清鸢公子和清莺姑娘方才已经来过,说是未免劳顿,叫小姐不要去向他们辞行了,几日后在您随大皇子出巡时与清鸢公子和清莺姑娘相互辞别便可。”
“如此。”清鹭了然道,清鸢他们原也是怕她劳累,这才到她这边来,免得她再返回去去找他们辞行,却是赶巧着她却不在,于是留了话道是出行那天再一并告辞。
只是清鸢受封还是件麻烦事,追究起家底来可怎么是好,难道他已经处理了此事了么?摇了头清鹭叹道:“他这个世袭的清远候倒是来得容易,这就把我这个妹妹忘在一边了。”
“方才是世袭,现下却是现成的了。”无欢接了口道:“方才从内堂经过,我倒是听见清鸢公子说家父本是隐士,早想云游四海,只是小姐尚幼,现下小姐既进了府,他便了无牵挂云游四海去了。”
“哦?那清鸢哥哥可曾还说了些什么?”清鹭继续问道。
“说是自己也是养子,不宜承袭爵位,所以想要作了推脱,只是老爷说既是圣上好意,便是养子也有承袭爵位之理,只代禀明圣上公子养父已经云游,还教公子收下爵位才是。”无欢又是答道。
云游四海?这般说辞出口,圣上便是想查清家又哪里去寻清鹏人来?说辞虽妙,但于清鸢而言,为避爵位,不与遗岚为臣,竟然扯了这样一个幌子,说什么自己亦是养子,可圣上毕竟下了旨,哪有朝令夕改之理,这清远候的名分是落定了在清鸢身上。
想着怎样让清家免了皇上的疑心,清鹭又是愁眉不展。转念又想到清鸢定有自己一番计谋,便道一声“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留下旁边无欢、无恹两人,一脸不解之状,看看清鹭不愿解答的样子,却也只得闭口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