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鹏略作停顿,继续说道:“清鹭公主见此情景,悔恨交织,亦自刺于喜筵之上、倒毙于双亲之侧。临死前清鹭公主发下怨誓:‘千年之后,必要重生,向遗岚讨丧国之仇、向雾骊伐欺爱之举’。此后,遗岚一统东方,雾骊被封为太子,几年后继任登基为皇。”
清鹭闻言,眼角眉梢早已带上哀恸之意,两行泪水却是硬生生被她憋在了眼眶里,她强扯着嘴角笑问道:“故此,我便是师傅所寻,那清鹭公主的转世之人,此生使命便是洗血国耻家仇?”话虽是问着出口,语气里却是不再掺杂着一丝揣测。
清鹏微微讶然道:“正是。清鹭公主发下怨誓之时亦曾指示,他日重生,必以金羽图腾为号,以与璐琅皇裔相关女子的指尖血为引。十年之前,正是璐琅亡国满千年之期,当年璐琅暗卫之所以辗转觅得公主尸身又费尽心思以水晶棺加护,便为存留肉体以期公主重生,不想清莺血液却并未使公主身体上有任何标记显现,于是我料想公主必定已经另择肉身转世,便急急遣清鸢清莺沿着璐琅圣河——息鹭河进行寻找,命他们以清莺指尖血确认身份后将公主带回这里。只是,公主又是从何而知自己就是清鹭转世?”
“若非如此,清鹭为何被带到这里告知一切呢?况乎,同名同姓,又岂能不惹人联想呢?”清鹭淡淡一笑答去,原还以为是当世宫斗,不想竟是千年情仇。她眼里那颗泪珠终于滚落而出,亮晶晶挂在腮边,此时却有说不出的哀婉,叫人看去爱怜,却又难以想象这便真是一个十岁孩童当有的神情。
原来那棺中的女子竟是与自己有着这般的渊源么,便也是难怪她一经触目便有如此之大的反应了,清鹭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款款闭目,虽然棺中女子的记忆她确是不再拥有,但闻听旁的人将事件始末叙叙道来,那铭刻在灵魂里的悲怆仍旧是穿越了时空将同样的痛苦刺穿了她的肺腑。
睁了眼清鹭深吸口气继续问道:“如此,清莺既能以血为引使我图腾显现,那么想必师傅一家定与璐琅皇室关系匪浅了?”
清鹏点头答道:“不错,清氏家族正是世代为璐琅国皇室暗卫,因此世袭国姓,璐琅国亡后,等待寻觅清鹭转世的任务便成为清氏暗卫一族的历代使命。”
“息鹭河又何以谓之璐琅圣河呢?”
“据说璐琅建国之初曾受凤鸟恩助,因此皇室成员命名多用禽鸟之类,并将境内唯一的主干河流命名为栖凤河——也就是现在的息鹭河,所以清鹭公主若是转世,极有可能在息鹭河一带。”
“既然璐琅亡国当时有此传言,十年前遗岚就未曾派人寻找传说中的清鹭公主么?”
“事关国家命运,遗岚自然也曾暗暗遣人四处搜寻,只是他们深知清鹭公主尸身被璐琅暗卫保护,所以历代搜寻,只寻公主遗体,而今清鹭重生,他们该是和我之前以及历代暗卫所想的那样,以为她是藉由原来的身体复活,故此寻找对象大都是年方十六的女子,不曾对当时出世的女婴有什么疑心。”
“之所以白衣白冠,是为璐琅亡国世代举哀;谷中满十及笄,是为记念璐琅十世而亡国;立命于不毛之地,是为臣仆卧薪尝胆修持己身。”见清鹭不再问话,清鹏补充道,继而忽然抬头,目光炯炯直视清鹭道:“暗卫清鹏,叩见清鹭公主,臣但请公主一雪国耻!”说毕双手伏地,将额头重重叩下。
“好!好!好!”清鹭咬牙连叹三个“好”字。虽是早没了千年前的记忆,但雾骊竟然曾以如此卑鄙的手段害得他人国破家亡,此般行径早就为她所不齿,且当年那公主的心情,她已是感同身受,她若是不教训了雾骊,一则对不起自己,二则辜负了清氏暗卫数代忠心,三则本就是她身负的使命,若是知而不行,反是不知为着这事又要再受几多轮回,难得自由。
“师傅快快请起,”清鹭又是一面说道一面赶紧去扶清鹏。谷中十年,她早已将清鹏视为亲身生父,即便身为清鹭公主转世之人,她亦不想因此便轻易抹杀了多年来和清鹏构筑的父女之情。
扶起清鹏,清鹭又是言道:“既是职分所在,清鹭自当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但您是璐琅的暗卫,却更是清鹭的师傅!虽然清鹭并非为您亲生,但十年来您的养育之恩早令清鹭将您视之为父亲无异,清氏于我,无论身份如何变换,便都是清鹭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日后即便复国,璐琅名录史册的或许是暗卫清鹏,但清鹭心中记得的永远是被我称之为父、呼之为师的那个清鹏!”
清鹏闻言眼眶立时泛红,哽咽道:“谢公主,公主莫怪清鸢清莺将这些事情瞒下你,是臣下私自认为时候未到,还是等时机到了再禀明为好,公主不要怪罪他们。”
“您只是思虑周详,清鸢清莺论辈分是清鹭的师兄师姐,论情理便更要算是亲生的弟兄姊妹,清鹭怎的会怪他们。若是作命运之谈,我们亦只是在命运的安排下职分不同,但命运又何尝能够改变我们之间确凿的感情。”清鹭劝慰清鹏道,心里却是暗暗叹息,若非命运作弄,清鸢清莺二人本是该过着普通人家平淡幸福的日子才是,清鹏此般的年岁,更是本当已在享受天伦之乐,清鹭又不由得回想起清鹏初见她时语气中的释然解脱,一时之间忽地觉得她便正是一切麻烦的源头。只是命运罢了,清鹭甩甩头努力不去思及更多。
转念里又是想到正事,清鹭又是蹙了眉开口问道:“不知所谓复仇复国,当真要生灵涂炭方可么?”若说是雾骊其人,为报情仇而杀之,他便是罪有应得,且在她想来,不过便是叫他痛上一时,早尝了死味罢了,终究必是还会如同她一般再投身到其他时空中去重新活过,如此,仅是痛上一痛反倒便宜了他,只是手刃仇敌,也才便是算给原来的清鹭公主一个交代;若说是遗岚此国,历史之中朝代更迭本是常事,它已是早坐够了千年的王座,亦便是改朝换代为璐琅之名也才算是会给千年前的事件一个交代;只是其他皇室之中无干之人和天下生灵却是不当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她确亦是于心不忍。
“清鹭公主只是提及复国伐爱,其他之处,却是丝毫未曾言及。”清鹏如实答道。
闻听不必一定屠戮无辜,清鹭心里一松,轻轻一口气舒散开去,又是考虑到使命甚重,方又张口问道:“那么关于复国之事,师傅又是否早有计划?”
“隐居几代、风声渐褪之后,清氏暗卫中人渐渐经商,以期积财得以相助复国之用,但为免身份被识破,只是贩卖南北时货或者倒手珍奇货品,一来牟利颇多,二来多数时间仍可匿于谷中。但暗卫职责所在,不得干政,故此不曾招兵买马、拟定计划。但若公主下令,便是短短数月之内,凭得此般资材,想要招兵买马成军,亦并非难事。”清鹏又是如实说道。
清鹭点点头,又是缓缓开口道:“哦,那不知遗岚现下国情如何?”
“遗岚国境现在北至北凌极寒之地,南到南藜蛮荒之所,西及西泠河与玥皖分界,东面大海,此外,南北又以楠岭一带为界;统一后不久,遗岚迁都璐琅都城原址京畿璐邑,更名岚都,现下四海升平,兵强马壮,久无战火之灾;当今陛下名雾骢,共三子一女,长子雾骐为皇后所出,次子雾骓为茗贵人所出,三子雾骥为郁妃所出,公主雾骃最小,与大皇子同母,现下三位皇子均未封王。”清鹏悉数答道。
清鹭笑叹一声,本以为清鹭公主千年之约开始之时必是灾荒连年兵荒马乱,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她便也好趁着狼烟四起揭竿而起,轰轰烈烈完成使命,现下里却是截然相反,四海升平不说,竟然兵强马壮,这让她何处何时寻何因由下手?
清鹭心里明白敞亮,既是苦苦思索无果,那便是只有出谷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方能再作打算,于是对清鹏道:“既是兵强马壮之时,自然不宜强攻,清鹭想出谷了解一下世情,再作打算,如何?”
清鹏略作思考,便是答道:“如此也好,纵使依凭现下的财力,就是现在着手建立组织、培养兵士也未为不可,十年之内定能建立不可小觑的势力,只要计划缜密,复国之事,便是朝夕之间。但凡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亲身了解世情亦为复国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由此出谷也罢,但公主金枝玉叶,还请容清鸢清莺陪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培植势力等事,待公主回来后再作详谈也好。”
“如此,我们便对外称之为兄妹,一行三人,也自难惹得他人怀疑。”清鹭接下清鹏的话道。又是抚手上了脖颈间的红玉坠子,向着清鹏问道:“师傅,不知这坠子与我可还有什么渊源?”
那坠子便是块红玉雕成的长命锁子,通体里一水儿通透的水红,正反两面分别是‘平平安安’的刻字和一朵睡莲雕花,字迹清晰,图案精美,做工十分精巧,本是清鹭襁褓里就挂在身上的,她亦原想着不过是那弃了她的人家留的什么念想,但幼时里却是数次地梦魇,翻来覆去总是那白鸟哀鸣的梦境,这倒也是罢了,后来那梦里却是没了她,反是多加了一朵娇娆的睡莲,纯白的花瓣屡屡在承接自天而落的白鸟之时凋作千瓣,随之便是一片渐渐染去在暗夜里的殷红慢慢晕散开来,仿似莲瓣滴血、花身自夭,每每惊得她胆战心寒,便因着身上着有着相仿图案的物件,生了这般的联想。
“这便是公主在襁褓之中自带着的,臣下实在不知其中缘由。”清鹏目光澄然道。
清鹭又是点头,既是如此,怕便是她多想了。
二人由是出了隧道,清鸢清莺已经等在外头,眼见了清鹭上来,俱都一礼道:“公主。”便是如往常一样的恭敬。清鹭转眼,桌上已是早便备下发梳等类齐齐放置,再向旁看去,一只小巧的金簪正静静躺卧在一方乌木盘中,取的是寒梅望月之境,用的是石榴石与黄宝石之类,几朵浮云用金箔细细敲制,纹路之中以白色玉碎填补。
便是清氏有心了,不说那意境里包涵的苦尽甘来之意,单是不同于清鸢清莺及笄之时的齐备准备便已便是将他们一番心意表露无虞。念及不同于清鸢清莺几人的发簪材质,清鹭心里一暖复又一重,坐了下来向清鹏清鸢清莺三人清浅笑道:“便是劳烦了。”
清鹏上前,小心拆下清鹭头上雪色发绳,清鹭一头乌发顺势散落,清莺上了前递上梳子,清鹏手持着发梳,先是自上而下细细梳理过清鹭发丝,后轻柔回环,几经反复,一双垂式美髻便柔柔伏了在清鹭脸颊两侧,清鹏又是抬手将发丝进行编织缠绕,末了双手轻按在清鹭头顶,清鸢拿起发簪,轻轻推入清鹭头顶后部发辫之中,将全部发丝进行最后固定。
发髻盘完,清莺清鸢眼中俱都露出惊艳之色。
清鹭抬眼,虽是谷中一向未免清鸢清莺疏于武功少置了镜子,她亦因着不愿特例而随风入俗,因而今日里难以一睹自己及笄之时的形貌,但就着面前几人的神色,她便是已经知晓这髻子定是梳得不错。清鹏的手艺她是见过的,之前只是稀奇一名男子怎的会有这般梳头的手艺,今日里清鹏一双手抚上她脑际,她方感他手指轻柔,想必是之前常常为妻子挽髻的吧,只是如今,却是空有一番不了情,不得再见心头人。
清鹭起了身对清鹏道:“谢过师傅。”又对清鸢清莺道:“师傅已允了我们明日便出谷探看世情,还请你们多多照看了,出门在外,亦莫要再‘公主、公主’地称呼,只消叫我鹭儿便可,大家便是兄妹相称罢,谷中十年,你们与我也是情分相当。”
清鸢清莺应下清鹭言语,三人俱各自下去准备不提。
次日一早,清鹭便和清鸢清莺出了谷中。原来这秘密的山谷便是位于清鹏口中的楠岭,只是这谷甚小,出入洞口又极为隐秘,以致隐匿于其中而难以被发现,加之楠岭本为南北分界关隘,南来北往者多绕过山岭取岭西或岭东的平原地带而行,谷地内的别有洞天竟便是真真无人知晓了。
因是考虑到清鹭身份,又是初次带着她出谷,清鸢二人于是下了山便找了马车买来乘上。
“看,那便就是息鹭河了!”方行不久,清莺便掀起车窗上的帘子,纤手一抬指了给清鹭看。十年之外,虽然自是知晓清鹭的身份,但因由着十年间朝夕相处的亲情,清莺清鸢也接受了清鹭的想法,并未对她尊而远之,而是一如从前的亲切,纵便是改了称呼,也没有丝毫的不适。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河面上,将河中相互簇拥的浪花朵朵点亮。这便是多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么?如此生机勃勃,莫非是是在昭示着她天生顽强的生命力,还是在点明她注定浪迹于世呢?清鹭笑笑,并不说话。
“鹭儿,初次出谷,你不开心么?想我六岁第一次出谷,可是倍感新奇呢!”清莺见她发怔,发语问道。
“新鲜倒是有的,只是世上的事物便都只是事物而已,虽有不同,渐渐看着便罢,知晓它们各自的特性便可,若是因各人的性情癖好,对其中一二有所偏爱也是有的,这样想来,初见的新奇许是人之常情,但鹭儿看来却并非是必须的。”清鹭终于浅笑开口答道。
“鹭儿思想一向异于常人,却又独有自己的道理,让人匪夷所思之余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清莺讶然道。虽然清鹭自小便在言语中流露出种种独到的见解,但每听到清鹭新的言论她却还是不由再次讶异一番。
“有自己的想法本不是件坏事,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总异于常人也不会是件好事,加之鹭儿你性子实在是不掩不藏,以后若与外人说话,应更谨慎些才是。”待清莺说完,清鸢的声音才从车外响起,仍是一贯平和柔软的语气。
“是,鹭儿记下了。”清鹭浅浅而笑,淡淡而答。
路上清鸢清莺一路四下指点,将现下地名景观今时名称昔日样貌一一说明,虽然和清鹭一样多年未曾出谷,但他们的地理知识不止远远超过清鹭所学,更是超乎清鹭想象,二人一路说着,渐渐却是哀婉之情跃然脸上。
惊叹之余清莺屡屡随着他们的指点看去,初看时确是一时新鲜,渐渐却不再如此。不是看得多了倦了,而是惊觉花花草草竟都已硌痛了双眼,本是四海升平,因着她又要战火重燃,平白要折损这大好的光景,更可叹清鸢清莺青春年华,就这样被交予世袭的忠诚和复国的执念掌控,恐怕此后一生也难逃此命。虽是这样想着,这些话终究是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