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亲父薨逝,女帝下旨,全扶訾国上下斋戒三日,太后丧期城中茶馆客栈等场所一律休业。后宫中上至凤后下至宫侍女尚,皆要为太后守灵七日,期间,宫中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半步。
褪下一身华服,因前些日子夙沙栾翛失踪一事,本就清减不少的凤后,近日来,因着繁忙的宫事更是身形消瘦。临于镜前整理妆容,苍白的面容上几乎没有血色,珥雅为他着上较为素净些的服饰,又由一旁伺候的宫侍为其卸下发髻,才扶他到软榻休息。
“凤后,今日奴还是着人熬些血燕过来罢,您如何都得补补身子啊。”
手掌困顿地撑着额头,“宫中斋戒七日,本宫怎能坏了规矩,栾儿可还在灵堂?”
“是,殿下和着三殿下正在为太后守灵。”
“遣人去将她叫来。”
漪澜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尔后,见凤后面露不愉,只得应声出了内殿。
女帝年不过四五,得八女五子,如今四子已然出嫁八女婚配,留在膝下的不过是尚在襁褓,白君所出的幼子十三。中年丧父,于天下所有人来说莫过于一件是最为悲伤之事,子欲养而亲不在,想来一生都会抱有遗憾罢。
但,此事之于一国之君而言,纵是伤痛浸入骨髓也不能表现出半分伤悲,一切事务都得照旧。
“陛下,歇息会儿罢。”
捏握着朱笔的手停顿片刻,又继续在案桌上疾驰。
“苏合,朕这个皇帝做得很累啊,就是连自己的生父去世也不能流一滴眼泪,流露出一点悲伤,”手中朱笔沾着朱砂跌落到铺展在案几上的奏章之上,朱色晕湿字迹水滴四溅,“朕一生都得被围困在这一方牢笼之中,挣扎也挣扎不得,守着夙沙的江山社稷,遵照着母皇遗诏做着一个没有血肉的皇帝。”
苏合垂在身边的双手握紧,松开,反反复复几次,压抑住心中所想停住想要上前的脚步。开口时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陛下是一个受万民爱戴,不负先帝所托,一心一意为富强扶訾国为整个扶訾着想的好陛下。”
“哼……朕是个好皇帝,可朕,却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女帝蓦地转过头,像是饿极的凶兽看到了猎物一般,全身倒流的血液,从心底涌起的欲望在霎那间喷薄而出。一双恨厉得令人心惊的眼眼眶泛红,闪耀着水光,泪水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苏合,你知道朕有多少次想杀了你吗?多少个日日夜夜朕躺在榻上,想着若是杀了你该多好,若是杀了你便不会再有人阻拦朕。苏合,你知道朕,有多恨你吗?”
苏合随在女帝身边伺候她近三十余载,却从未听过女帝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哪怕是在对凤后不敬之时女帝都未训斥过他。可此时,女帝却像是个恨不得立马将他生吞活剥的猛兽,毫不掩饰的仇恨令他不得不移开了视线。
“呵……可朕不能这么做,因为你是母皇派到朕身边的,朕不能动你。所以,朕不得不去伤害朕的女儿,任由你掐死了朕与龄因的第一个女儿,任由你对朕的栾儿下那般狠毒的蛊毒。苏合,朕时时刻刻不在想何时能将你拨皮抽骨,放干你的血液。可以彻彻底底地远离你,让你永远消失。
朕就是在睡梦中也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苏合苦涩地笑了笑,自入宫那日便受了宫刑,年不过三岁便被当作帝王身边的近侍培养。他是唯一一个能时时陪伴女帝,也是唯一一个能最接近女帝之人。
他拥有不输于凤后的美丽容颜,却不能像凤后或是其余宫侍那般得到女帝的宠爱。
他能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女帝的夸赞,而他的作用不是为了取悦女帝,不是为了给女帝传宗接代,只是为了督促,或者,更应该是监督女帝。还有,便是替她做一切她不能做的事。
“是吗?奴从来不知道陛下会如此恨奴,恨到……”声音带着些颤音,继而又哽咽道:“恨到恨不得立刻将奴抽骨扒皮。可,纵是陛下恨奴,陛下却已经无法回头了。先帝立下遗诏传位给您,其中便是让您在登基之后彻底将霜家铲除。
想来先帝千算万算也未算到您会爱上霜家之子罢,陛下已经伤害了凤后伤害了七皇女,事到如今您也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您已经不可能再得到他们的原谅,您注定不能回头了。”
挥开袍袖将案几上的奏章扫落在地,怒不可遏地一个箭步走上前抓住了苏合的脖颈,右手青筋凸起的痕迹越来越明显,而苏合的面容已变得通红大有即将转为青色的趋势。
“朕告诉你,就算是朕无法回头朕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残缺不堪的你凭什么对朕指手画脚?你,就连他的一丝头发都比不上,何必费尽心思去模仿。你以为画上与他相似的妆容,戴上他喜欢的首饰,朕就会多看你一眼?
真是令人恶心,给朕立马滚出此地,日后不得踏入御书房半步,不得近朕身。违令者,凌迟处死。”
瘫软在地看着她甩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房门卷起的残风浮起苏合凌乱的发丝,室内龙涎香浓郁迷人的香气弥漫,略带沙哑的笑声在房中渐渐响起。
“是呵……奴残破的身子怎么能配得上陛下……”
此时,偌大的灵堂中独独只有两人在此守灵。
前些日子里受了重伤,在府中养了小半来月的夙沙蔺蕤看上去比平日里冷清了不少,一身浅水色锦袍套在她身上显得她有些单薄。
“阜淳……”
知她要说些什么,夙沙栾翛摆了摆手,“过些日子再说罢。”
“近一个月里来,你受了不少苦罢。”
“趁着大父头七,带着雪槿上芜妄山虔央神殿为大父守灵罢。”
夙沙蔺蕤双目瞬地瞪大,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如均均细瓷的面容素净得有些苍白,过于精致的五官令夙沙蔺蕤自小便将她当作弟弟看待,加之她一直病重缠身,对于她的关爱便多了些。此时她的眼清冷如初月,面目上瞧不出一点别样的情绪,夙沙蔺蕤隐隐的感觉到,她有事瞒着她。
“不过是不想让你妨碍到我。”
“你究竟想做什么?知不知道你要做的事会有什么后果,栾儿,告诉我,我是你的亲姐。”
“我会做什么?”夙沙栾翛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直直看入夙沙蔺蕤眼中,“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一时心软阜淳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啊,知不知道,再不动手阳升就会没命啊!
是,是,是,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他们与你不过是同母异父的关系,你又怎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你是恨不得阜淳的事立刻天下人皆知,阳升突然暴毙,这样我就不能与你相争了。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么多年来,是你隐藏得太好还是我……”
话还未说完,便被夙沙蔺蕤用尽全力的掌掴,尽数咽了回去。喘着粗气,想是已经气极,忍着嗓间不适尽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夙沙栾翛,你为何会变成这样?阜淳,阳升和你都是我的亲弟亲妹,为何要这样说!”
“呵……你当真不知道吗?那你就去问问你的好母皇罢。”丝毫不在意面颊上的红肿,嘴间噙笑,继而说出的话更是将夙沙蔺蕤推入了万丈深渊。
“你说我为何会变成这样?被高高在上的母亲亲手下了蛊毒,在我还未成形时便毫不留情地对我下了蛊,”冷冷的勾起唇角,“想来她也甚是惊讶罢,没想到我会如此命大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你知道在除了宫人再没有别人的宫殿是什么样的吗?人人对你毕恭毕敬,却不会与你说话谈天,我整日就想着快些长大能尽快离开那个地方,没有一日是不想逃离的。
几乎能把人给逼疯的地方,整日整日地呆在寝宫之中,数着壁画上的纹路数着青瓷瓶盏上的人物,等着过年时的烟火。”
“当我正在受苦时你又在做些什么,享受着母皇父后的宠爱,所有人都对你言听计从,你前呼后拥地四处玩耍,你得到了我本应该得到的一切。
你可以肆意地参加宫宴,你可以乔装打扮偷溜出宫去到外面玩耍,可是我呢?到了八九岁都不曾见过阳升一面,你知道那种日子吗?
你能想象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问我为何会变成这样,那好,我就将我这十几年来是如何过过来的,一一解释给你听。”
“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