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天都要呆在虔央神殿中,不得踏出神殿半步。上山之前已食斋三日,进神殿前沐浴净身换服,后才能入殿静心祈福。
盘腿坐在殿中,昨日白纱已尽撤去,空旷的大殿之中只有她一人。黑曜石打造的地板还能映出人神情几何,清淡冷绝的面容上带着隐隐的笑意。朝阳余光透过殿门门窗撒到大殿之中,还能隐隐听到殿外百姓祈福的声响,一切都如此祥和。
浅浅吐了一口气,带笑道:“我才刚进殿,你如何就来了?”
那人来得悄无声息,一袭白袍曳到身后,掬起袍服席地坐到了夙沙栾翛身边。“祈福心当要静,你的心从来进来到现在就未静过。”
“呵,你如何知道?”
“神殿后山荼靡香中杂了些血腥味。”
盘腿坐下时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散到眼前,看不到她面上表情,“看来处理得还不够干净呢。”
“那昨晚”
“许久不动手,手生了,昨日本就累着我怎么会再出手。不过她们似乎不愿意就这么放过我呢,看来唯有在这神殿中会安全些。”
“你总这样,让人提心吊胆的,昨晚,可是霜家的暗卫?”
“嗯,他给的人也只有霜家了。”
“那下一步该如何?”
坐得久了腿也麻了,起身在原地转悠了几下,“你怎么有空来了,今日正值上山祈福人最多的时候,莫不是学到霜崖余那套在忙里偷闲罢。”
“还能与我玩笑说明你此时心情不错,就不知在看到那个人之后你会不会还像现在这般有如此好的心情。”
带笑的眉眼渐渐敛下,眉目间染上了往日的清冷,“何人?”
“随我来不就知道了。”
“你师傅若是知道你私自将我带出去,你想你会如何?”
祭卿酒带着她自神殿偏门而出,一路上别说是人就是鸟也不见得有一只。绕过神殿更是不见人烟,不过多久便见眼前那片生得极密的斑竹林,苍青色身带着紫褐色斑点,仿若痛极时呕出的鲜血撒到青竹之上经了无数风霜深深印刻其上,到今日已变化了颜色。
“最初发现这片竹林是在四年前,因为一时好奇便跑了进去,想是有人故意让我发现这里罢。”两人穿行在竹林中,看到竹屋升起的袅袅炊烟时停了下来,“那人每年的这几日都会住在这竹屋中。”
屋前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直直弯延到两人眼前,潺潺溪水流动,拍击着岸边发出的声音软软绵绵,像是玉笛奏出的乐音。山中风动竹林中竹叶随风摇动,“飒飒”的声响伴着流水声倒真像是进到了世外桃源。
“这种好地方你师傅也舍得给人?”
“呵,你去看看那人是谁不就知道了?”
皱了皱眉,也不知这人今日怎么跟她卖起了关子,白袍掠地没有一丝声响地到了竹屋前,通过竹窗望着屋中。屋里干干净净,摆了一张小桌放了两把竹椅,椅上的锦绣团蒲绣得倒是精致,这般干净这般摆饰似乎像是个男子的闺房。
听着声响有人走了过来,脚步极轻,侧了侧身子。屋里一男子一身白裙袍上绣点点月桂花瓣,发髻绾于脑后一支白玉簪子簪着,行步间步履优雅足不带尘俨然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微颔的首在抬起的那一刻,夙沙栾翛只感觉全身血液在体内倒流,胸口一窒说是被巨石压住了也不为过。
那容颜生得精致非常,清贵清华,带着天成的贵气与优雅,眉目唇鼻就像用上好画笔一点一点描出,每一笔都融入心血每一笔都力求精致完美。那本冰封在五年前的容颜丝毫不变,若是世上能有生得如此相像之人也不是不能,可那身气质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呵,当真不错啊。
“这人,你可认识?”
“认识,怎么不认识。”说话间带着明显的颤抖,全身一软几乎就要倒在地上。
痛入骨髓入股的相思呵,细细密密自四肢传到心中,疼到无法抑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的痛呢。
当年初见时,她不过刚过九岁,拖着残弱的身子避开宫侍独自跑出宫门。自小就未迈出宫门一步,出了门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后来才知是到了曾经极得圣宠却因难产而死的秦君宫殿中,那时身子瘦小晚间冷风吹过又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缩身躲到宫门里瑟瑟发抖又饥又饿。
秦君殿中种着一棵月桂树,即使宫殿荒废许久不曾有人打理,那棵月桂依旧生得异常的好。也不知她在那儿蹲了多久,当他出现时携着一身清淡甜腻的月桂花香,带着清亮的月光,那时的他不过十岁却已露倾城之姿,一张小脸生得精致至极,美丽非常,看见他的那一刻她还以为是看见了天上的仙者。
带着他独特清亮的嗓音含着些孩童独有的软糯,让她一直记在心上,每每想起便像是闻见了那诱人的月桂花香,甜腻入了心,“殿下,染尘带殿下回家。”
后来他便成为了她的贴身侍人,照顾着她的衣食住行,更衣洗漱。直到十四岁那年,一切都变了一切也在那年结束,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若说她有执念,这唯一的执念便只他一人。她恨那人多年为的不过是这让她执念之人。到头来,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他是羊城万俟家的公子,闺名,万俟染尘。每年都会到此处吃斋静心,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当年,曾听崖余提起过他的名字想着他或许就是那让你执念多年之人,便想着让你过来看看。”
看着眼前这无力瘫软在自己怀里之人,淡然无色的眼中腾起怒意,“你当真是,为了一个男子与他作对了如此多年。如此,我们所谋的一切是否也是为了一个男子,只是你一心对他的报复?”
“五年前,我分明看见他倒在正殿之中,待我去找他时他面上已毫无血色,脉象全无。是他,分明就是他杀了他,为何为何他如今又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喃喃在心中,当年的痛楚还及不上此时现在半分。
“你去哪儿?”
出声时,那几近极地雪白的长袍已掠过长空,早已不见她身影。
“殿下啊殿下,愿你能放下执念,当断则断,成大事者如何能有这一身情思。”回首看了一眼屋中静默祥和美丽如初栀的男子,摇了摇头。
见到眼前这本该在芜妄山虔央神殿静心祈福之人时,他雍容绝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惊色,屏下侍人,端坐于几前笑得华美,“栾儿,不是该在虔央神殿中代母皇静心祈福么?”
一掌拍在木几上,放在几上的果盘茶壶翻到地上四溅开来,木几也碎作木屑四扬。
精雕细琢描得不浓不淡的眉头微皱,将丝绢掩住唇鼻,轻笑道:“栾儿,今日少见你会如此不自制。”
“为何不告诉我?”
还闪着光彩的双眸在瞬间黯下了颜色,“她还真是狠心呢,当初那人伤你如此之重到了今日她也不肯放过你。”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当年我还正值二八年华呢。当年呢,万俟染尘不过是她从小就埋在你身边的棋子罢了,他是羊城万俟家的嫡子怎么可能在你身边做一辈子侍人?那年他也快及笄了,也该回家了也该回去成亲了,那时你对他情根深种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父后担心你因此会做出什么事来,便怀着许要被你怨恨一辈子的想法在你宫中上演了当年的那一幕。”
脚下步子踉跄,伸手撑在柱子上稳住了一下心神,“你们知道他在芜妄山?”
“呵,父后并不是担心你安危而是担心你再见到他,会像当年那样。”话说到这儿一直波澜不惊的眼中泛起惧意,极不愿再想起当年之事,“不过,你既然非要上山父后便不再阻拦,你对他的执念若是不能解你何时才能真正地站起来?栾儿,你如何会如此深情?”
呵,她如何会这般深情,对着一个根本不明身份的男子如此深情,即使是在他死后还要如此执念。相思入骨,入骨相思,当年宫中的相思阁如今府中的相思阙,她夙沙栾翛此生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遭来如此多人算计,付诸深情的男子也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颗棋子。
支起身看着那白色身影翻腾而上直跃入天空,皱紧的眉头再没有松过。
当年因他一身月桂华香她便着人在宫中种了一棵月桂树,那时她一身弱症久治不愈每到吃药时他便会呈上一碟亲手刚做好的糕点,而她总是迷失在他静静淡雅的笑靥中。他总是美如月桂笑如初栀,她恋慕着他温暖和煦只对她一人展开的笑容。
相思阙中那幅画作于他快及笄时,那时他端坐在月桂树下,神情肃然,淡然的面容染着浅浅笑意就那样盈盈的看着她。那直直看入她心中目光那令她迷失其中的笑容,每每都会在睡梦中见到,那时就会沉沉陷入其中不愿醒来。
年少时的爱恋全给了他,她这年少时的执念,也尽是因为他。
黄昏日落,每每夕阳西下时,府中绕满整个正园的凤鸢花便会美得惨绝人寰。看了一眼那三个字,还真是讽刺呢。
“一看桃花自悠然,几重烟雨渡青山,看不够,晓雾散,轻红醉洛川。二月桃花临水看,溪水青丝绕指转,转不完,浮生梦,共悲欢。三生桃花绘成扇,细雨落花人独看,唱不尽,相思阙,落鸿为谁传。四叹桃花入梦寒,几夜青灯为君燃。
万俟染尘,你如何当得起这深情如何对得起这份执念,既是不愿何必又装作那般欢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