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两天时间,方妍写完了结案报告。留着余润泽和邢波的疑问,方妍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见方妍心事重重,关心地问:“怎么了?案子遇上了难题?”
“已经结案了,但还有个尾巴。”方妍夹了块黄瓜条,在嘴里嚼着。
母亲懂得警察的纪律,不便详细问案件的细节,只是说:“放不下的话,悬在心里也不好。该调查还是要调查,真相会在执着的追寻后显露。”
“严格来说,那个尾巴属于另一个案子。目前直接杀害女孩的凶手已经抓获,而且证据确凿。幕后指使人也死了,没什么可追究了。揪着尾巴不放,可能会出现我不想看到的结局。”
“是另一个案子?”方妍粗略的描述令母亲不解。
“是啊!抛开法律的审判,从个人感情上说,我认为那个幕后指使人比直接杀人的凶手更该死。他才是毒瘤的根源。就目前的证据来说,移交法院,这个幕后指使人未必会判死刑。”方妍停下来,喝了口面汤。
母亲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人跟我有一样的想法,看那人的表情神态我就知道了。作为一名刑警,我经常告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要讲事实重证据,维护法律的尊严,尊重法院的判决。当一个好人因为某种原因做了违法的事,我到底应该网开一面呢?还是追究到底?”
“怎么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呢?”母亲意味深长地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方妍语塞。法律根据证据来判断一个人的行为,却无法判断一个人的本质。坏人未必能判有罪,有罪的人不一定是坏人。
比如一个女人杀害了自己的丈夫。这个女人是不是坏人还要看具体的案情。
女人平日里老实本分、勤俭持家。可丈夫却对她非打即骂,把在外面受的气都肆无忌惮地发泄在她身上。忍了20年以后,女人终于忍无可忍,趁丈夫醉酒昏睡的时候,用木棒猛击丈夫头部致其死亡。然后女人自首。你能说这女人是坏人吗?
但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呢?
女人得知男人腰缠万贯,便紧追不舍,使得男人离婚与自己结婚。婚后不久,男人做的生意出现问题,钱挣得不多了。女人为了得到大笔钱,为男人买了保险。在一次郊游时,将男人推入河里,但跟警察说是意外失足落水。最终骗得了保险金。
邢波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只是看到他对郭婉婷一往情深,并且有稳定体面的工作,所以判断他是一个好人。法律并不是在确定一个人好坏以后再判断他是否犯罪的。
母亲看方妍沉默不语,便说:“你是一名刑警。刑警的职责不是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刑警的职责是预防、制止和侦查违法犯罪活动。”
方妍吃完面,放下碗筷,说:“您说得对。关键是没人报案,我何必多管闲事呢?”
母亲起身拿碗筷。
方妍抢过来说:“好不容易我在家,您看电视吧,我洗碗。”
今天吃炸酱面,要刷的碗筷并不多。方妍刷好了碗筷和锅。准备墩厨房地的时候,听母亲在客厅喊她接电话。
是不是有什么案件要紧急归队?方妍一边摘围裙,一边跑出厨房。
电话那边却传来谷飞鹏的声音:“我有要紧事告诉你,你方便吗?”
“说吧!”方妍走进自己的卧室,顺手关上了门。
“余润泽的家属到我们医院来要赔偿了。”
“什么意思?”方妍坐在化妆凳上。余润泽的事还没完吗?他死在明溪市,怎么跑北京来要赔偿了?
“家属大闹院长办公室呢!我听说是余润泽,跟你的案子有关,就多留心问了问。打听明白了,来告诉你。”
“谢谢!”
“家属是下午到达医院的,先跑到我们心内科,要找主任。足有十来人,阵势可真不小!他们在主任办公室嚷嚷,说我们渎职,心脏起搏器刚检查完不久就出了致命故障。他们已经请当地医院鉴定过,是心脏起搏器异常工作导致了余润泽心动过速死亡。主任拿着他们的鉴定报告,找了当时给余润泽做检查的医生。医生很无辜地说,他按照正常流程操作,心脏起搏器没有任何问题,才三年,也不应该有任何问题。主任也觉得蹊跷,那款心脏起搏器自安装以来,还没有过故障报告。主任提出,要再验余润泽的心脏起搏器。但家属说要保存证据,不能交出起搏器。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闹到院长那里去了。不解决,不让院长、主任下班。家属狮子大开口,提出500万赔偿。这怎么答应啊?”
看来余润泽是非正常死亡。只不过,那是心脏起搏器本身的故障,还是人为的故障呢?这疑问又从方妍心底冒了出来。
“你在听吗?”谷飞鹏问。
“听着呢!我在想要不要调查余润泽的死因呢?”
“对了,我私下问了我们院的机房,他们没发现有什么黑客入侵的迹象。能在余润泽演讲的时候遥控心脏起搏器,这人胆量和技术非凡啊!是个人才!”谷飞鹏感慨起来。
遥控!方妍想到了邢波跟她要的遥控加菲猫。邢波对计算机、无线电有深入的了解,并且实际操作的能力也强。能做出遥控加菲猫,那么遥控心脏起搏器也非难事。他是怎么知道心脏起搏器型号的呢?
“喂?”谷飞鹏听不见声音。
“在听呢!谢谢你提供的信息!”
“别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好的!我现在要重新考虑一些问题了。”
“那你忙吧!我挂了。”
方妍在家里坐不住了。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脱掉家居服,换上深色长裙,方妍走出卧室,对看电视的母亲说:“我回队里办点事。”
母亲点点头,没问什么。
开启办公室的电脑,方妍接上了郭婉婷的手机。几番尝试后,她得到了iCloud密码。
迅速浏览郭婉婷的存储信息,她看到了那张灰白色的心脏起搏器信息卡。郭婉婷随手乱拍的习惯给杀害她的真凶留下了痕迹。
这么看来,邢波掌握了足够的信息。
方妍看了看时间:20:04,不算晚,去趟邢波家会会他!
开门的是杜松,他记得这位美女刑警。
“邢波在吗?”方妍客气地问。
杜松点点头,让开身子,关上门的时候喊了一声:“邢波,有人找。”
邢波穿的还是第一次来访时那套棕色家居服。方妍的突然造访并没有令他慌张。领郭婉婷遗体那天,方妍说要找他聊聊。他拒绝了,但他知道,这个女警察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早晚还是要面对她。心里有了准备,他知道怎样伪装自己。
邢波请方妍坐沙发,自己坐在电脑桌前的木椅子里。
黑猫小缎本来趴在床上睡觉,听见生人来的动静,敏捷地跳下床,一溜烟儿躲进了床下。
“郭婉婷的葬礼怎样?”方妍拉开了家常。
“她的亲属都来参加遗体告别了。鲜花环绕着她,她安详地睡着。”邢波神情恍惚,似乎回到了送别郭婉婷的现场。
“听郭婉婷的父母说,你对惩治凶手很有信心。”
邢波收回目光,看着方妍说:“当然有信心,像方警官这么敬业的警察一定会将真凶缉拿归案。”这话的内容挺正常,可语调里却难抑嘲讽。
方妍略感愤恨,要不是你半途插手,余润泽这时肯定已经缉拿归案了。她告诫自己不要被个人情感左右。自己是来抓邢波把柄的,怎能让他乱了心神?
“你去郭婉婷父母家送照片,第二天都做了些什么?”
“第二天?”邢波略微想了一下说,“我回北京的火车票是下午的,上午没事,就在市区逛了逛。想感受一下婉婷成长的地方。”
“你前一天下午不是逛过了吗?”
邢波想,看来她已经查过汽车租赁公司的GPS记录了,那又怎样?“你的意思是,前一天逛过了,第二天我就应该直奔火车站,在里面干等火车发车?”
方妍眨眨眼,没说话。
“重复逛街是违法的吗?”邢波鄙夷地问。
方妍无奈地回答:“不犯法。”
邢波做出“那你问那么多干吗”的表情。
“你那两天只在市区逛,没去过北郊吗?”
“我去北郊做什么?”邢波一脸无辜。
方妍的目光漂移到邢波身边的电脑上,那是台式机,他不会用这个。必然还会有笔记本电脑,但现在提出检查是毫无道理的。让他知道已经调查过他的行踪,也许会有好处。“你的车没出过市区,怎么车轮上有新鲜的泥土?”
邢波用左手扶了扶眼镜,“我怎么知道?那是汽车租赁公司的车,又不是我的私家车。”
“深蓝色的雪佛莱赛欧是你租的吧?”
“是。按时归还,按规定付费。有什么问题吗?”
“明溪市不大,你为什么租车?打车不是又方便又省钱?”
邢波笑了,他知道警察会这么问。“过过车瘾。我会开车,但没钱买车。北京道路拥挤。去明溪,看他们那里不堵车,就想租一辆开着玩。你们警察是不是都这么神经过敏啊?”
邢波的态度让方妍很不舒服。他完全不象半个多月前第一次接触时那么紧张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理由充足,态度自然。如果说自己在北郊敬老院临时停车场见到过他开的赛欧,他会如何?不行,他可以说是看错了,就像赵冬想的那样。要不要诈他一下?
“有监控录像拍到了你出城开往北郊方向。”方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她不擅长说谎。
“是吗?”邢波不动声色,从警花问话的顺序看,她不象掌握确凿证据。她真有证据早就把自己带到刑侦队了,在这里磨叽什么?这半个月数次与警察打交道,邢波心里有谱。一定坚持住,不见棺材不落泪。“反正我没出城。你说的监控设在哪个地方?是不是同样的车型让你产生了误会?”
方妍有点气馁,诈也诈不出来啊!
邢波看到了方妍的迟疑,断定根本没什么监控录像。就算有,出现在北郊敬老院附近也不是违法的事。现场那么多人,都可以证明没有人接近余润泽。这个警花不是老强调证据吗?没有直接证据,她就无可奈何。
“你对抓捕余润泽有什么看法?”方妍没说余润泽已经死亡,想看看邢波会不会回避。余润泽在远离北京的明溪小城死了不过三天,正常情况下,邢波应该不知道余润泽死讯。
邢波微微一笑,“方警官,我又不是你的领导,我能有什么看法?”
“你那天不是去医院看病吧?”方妍也笑了笑,心想:你一直追踪余润泽,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在医院,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才没揭穿你的谎言。
邢波并不避讳,“我发现了婉婷和他的视频,就想了解这个人。因为他有杀害婉婷的动机。我并不知道他那天一定会复查,但好奇心驱使我去看看。你看过那段视频也一样认为他有杀人动机吧?要不你们就不会出现在医院里了。”
“那从医院回来以后,你还关注他吗?”
“当然。”邢波扶了扶眼镜,“我一直关注他,但是没你们警察的便利。我只能在网上搜搜他的情况。他心脏病突发死了——这是我知道的最后消息。”
方妍凝视着邢波的脸,说:“你对他的死有什么看法?这个不是领导、不是警察也可以有看法吧?”
邢波轻蔑地一笑,“这就叫天谴,说通俗些就是报应。平日里抛头露面的时候,道貌岸然,人五人六儿的,是个人物。背地里做了那么多龌龊、恶心、卑劣的事。他该死,不是吗?都用不着警方费那么多道手续,老天已经做出了判决。”
“你这么恨他?”
邢波没回答。转过身,按开了手机,看了眼时间。“方警官,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邢波怕再聊下去,自己会暴露太多情绪,被方妍抓住把柄。
对方下了驱逐令,方妍也没什么问题可问了。“好吧,打扰了,我走了。”
邢波起身把方妍送到门口,问:“法院什么时候审理杀害婉婷的凶手?”
“我们已经将犯罪嫌疑人移交了,至于什么时候审理,听法院通知。”
“我想开庭的时候去旁听,可以吗?”
“好,我知道时间后告诉你。”
“谢谢!”邢波发自内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