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香魂梦归空旷考究的宫阙大道之上,优雅流动的祥云被天马疾驰的马蹄惊破,米琪尔绷紧着小脸,一路从君后寝宫疾驰至紫奥城外的西宫,她急急勒马,顾不上翻身下来,扬声喊道:“三层天米琪尔,奉成天天帝之命,速召素昙仙子来见!”
门口的侍卫反应稍微慢了一点,她扬起手一鞭子抛出,重重砸在那仙人的脸上,仙人们哗然色变,她当机立断,将鞭子重新扔到朱红镶铜大门上,用上内力,姝木(注1)门上留下了一道裂痕。米琪尔武力上的修为,都于艾斯死后习成,十分绵薄,这样一番发狠下来,她在艾斯留下的天马背上微微喘息。
*注1——虚拟之木。凡此种种虚构之物,本文都不再说明。
素昙仙子此时方才匆匆赶来,她秀丽的双眉微微蹙起,米琪尔哪里肯看她的脸色,下马上前,一把拉住她,把掌心中的纸张一扬,问道:“陛下问你,君后写下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君后自己不能开口了么……”素昙闻言一惊,米琪尔一想到素昙此时心中可能转的何种念头,口气便不由一沉,催促道:“仙子请快些给个明白罢。”
素昙定睛看了看那首“公子多情偏负心,泪尽始悔错相逢。死前猛悟昔年语,方知疯僧话不虚”,心下一片了然,她道:“罗凡之乱时,陛下与君后为九天联盟奔走,到了晬天,君后去葫芦巷中慕名探访红楼梦翁。红楼梦翁为君后念了一句似诗非诗的话,说是‘谨防登顶凤座后,便是香魂大梦归’。当时陛下还在苦修,君后只当他是醉醺醺的猫,她对这话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再去找那老翁,却已经不知所踪了。”
米琪尔飞身上马,流星一般往回驰去。
素昙吩咐左右道:“君后若薨,陛下定然心伤,我要马上入宫陪驾。”被指派到她身边理事的宫中司命却将手中拂尘一扫,道:“仙子留步。陛下今早下了口谕,合宫禁闭,诸仙非召不得入。”
昭阳殿内,气息奄奄的我被灵犀抱在怀中,我的手再也握不住他的系带,慢慢松落下来,却没有落回榻上。灵犀在半空中接过我的手,他低低道:“沈樱,其实朕没想过要再见殷殷。”
我含糊地哼哼,觉得身子在迅速地变凉。
他又道:“父王刚驾崩,公子繇繇尚在襁褓,你能不能为了他,活下来。”
我微微颤抖。
他面色如土灰,将我的手放在他脸庞轻轻摩挲,缓缓低头挨着我的鬓角,在我耳侧低低道:“我对不住你。”
我觉得他要哭了,可是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将隐约的泪光逼回去,直起身子扬声道:“快去!快去把公子抱进来!”
“遵!”
我却再也支持不住,浊泪洒下。我这一生,换来了他一句辜负。心中剧痛,难以倾诉。
米琪尔气喘吁吁地赶到殿外,见一群宫娥步履匆匆将啼哭的小公子带了进去,她站在门外呆了呆,又向殿门跑去,刚跑完最后一节台阶,便听见屋子里陡然响起哭声震天。她僵直在外面,直到内侍高亢地报丧:“君后薨!”,那声音一遍遍响彻九霄,她才麻木地随人就地跪下,轻声啜泣起来。
她闭目轻轻道:“沈仙子,你若见到艾斯,请替我看看她。”
——“孩子啊,谨防登顶凤座后,便是香魂大梦归。”
凡帝面前,素来稳重的星师失手打翻了茶盏。他仓皇仰头望月,沉痛地低下头。
席间之人面面相觑,还是凡帝先开了口:“怎么了?”
琅邪朗极力忍住悲痛,沉声道:“青气自地属天,明月西沉,九天……当有贵女子死。”(注2)
*注2——《魏书方技传》记周宣为文帝(曹丕)解梦:无几,帝复问曰:“我昨夜梦青气自地属天。”宣对曰:“天下当有贵女子冤死。”是时,帝已遣使赐甄后玺书(赐死),闻宣言而悔之,遣人追使者不及。
凡帝沉吟思量,慢慢道:“寡人知道成天君后一直病重。她前世是你旧主,虽已不是故人,但一时悲痛,人之常情。”
久违了的跟随殷长哭之时的记忆全都涌上心头,琅邪朗哽咽道:“多谢陛下。”
凡帝放下酒杯,道:“成天君后薨,孤派星师前去送灵扶棺,星师定要将凡域之哀情传达九天。”
琅邪朗一呆,行礼感激道:“谢吾王——成全!”
琅邪朗星夜兼程去为君后扶棺,他与面容憔悴的成天天帝远远相望,彼此惨然一笑,多少沧桑感慨,皆在这百人之外的一笑之中。
昔年女贞府,走的走,死的死,是真的结束了。最好的时光。
成天君后薨后,米琪尔向天帝自请回三层天。天帝亲自来挽留无果,他只好道:“米琪尔姑娘,艾斯是朕好友,你又是先后的密友,你可知道,朕劝你不要回去,有为你更深远的考虑。”
米琪尔恭恭敬敬道:“陛下美意。可陛下知不知道,这成天宫阙中礼仪,让小仙住不习惯。陛下又知不知道,因为三层天的归属,也因为君后最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开心,所以小仙一点也不想和陛下对话。”
威严的天帝一滞,勉力克制怒气,沉声道:“仙子,你可知你今日的执迷不悟,也许会令你他日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小仙知道陛下的意思,艾斯死后,我从来都不会低估凡帝的心性,我也再不会天真地以为,刀戈真能点到即止。”米琪尔抬头直直对天帝道,“但是艾斯死后,小仙什么也无所谓了。”
天帝是个极聪明的日理万机的帝王,他见米琪尔原来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说,一边回驾,一边道:“那你回家罢,这宫中你看上什么,带走就是。”
米琪尔穿着她来之时的三层天服饰,金色的卷发在胸前梳成一股发辫,骑在马上,想带走君后的神宠骐骥。但她来到百骏园,向弼马翁询问骐骥时,弼马翁回道:“仙子放心,骐骥活得健康,不曾殉主,只是……”
米琪尔不解地见弼马翁面露难色,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只见远远地,素昙仙子一袭绿衣,牵着两匹良马正在漫步。她的骅骝,与君后那匹骐骥正厮磨嬉戏。米琪尔脱口道:“原来如此,有骅骝在这里,骐骥自然不愿与我一同走了。”
她潇洒地告辞离开,一步一步,消失在历史的滚滚烟尘深处,再也没有出现过。
辉亘四千零一百五十又一年春末,刚诞下公子繇繇的君后沈氏薨。天帝沉痛,为之举行天葬,并为先后追加封号“吉笑”,取“吉祥之人,一生常笑”的俗意。此后成天天帝也好,凡帝罗凡也罢,都各自教养各自的皇子,不再立后,宠幸宠幸自己的宠妃,过着太平安逸的和平日子。如是月落星沉,又过五年。
辉亘四千零一百五十六年春,凡帝见时机成熟,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再次上伐。九天二度动荡,令九天始料未及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凡帝虽以雷霆之威突袭景霄,想攻晬天,但素来礼佛兵弱的晬天却早有精兵埋伏,并未能一举攻克——就好似这一切却早已在天帝的算计之中。
成天天宫。中年的天帝进了东宫,他细心的询问考察公子的功课生活,听东宫的太傅理事们说了许久话,然后又半是教育半是玩笑地与公子比划了好一会灵力阵法,他将公子抱到膝头,俨然慈父,问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公子繇繇今年五岁,法术刚刚起步,但似乎很有天赋,他身上的华服不能掩盖他童稚的天真,掰着指头想想,歪头奶声道:“回禀父王,儿臣喜欢习武和斗法,不喜欢下棋与布阵。”
“哦?”天帝问他,“是因为下棋太需要谋全局了么?”
“嗯。好像是有一些。”
“那是因为你还小,等你大一些,自然会知道计谋的省心省力了,”天帝道,“但你现在还是要好好学,不然长大了你觉得好玩想学了,根基不牢,都玩不了。”
“儿臣明白。”公子繇繇顿了一下,又道,“父王,前天开始,就打仗了是吗?”
“是啊。”天帝斟酌着措辞,“现在还在凡仙领域的边界交战,父王要努力打赢。”
从东宫出来之后,成天天帝便又与各层天帝以目信相通,有了九天联盟的基础,大家同仇敌忾,排兵布局、上传下达的各种渠道都畅通无阻。这是他尚为公子灵犀,不,是尚为醉醺醺的猫之时就留的后手,而今果然不负他的苦心。
“这五年来,倾国夫人看似盛宠,却连一丝罗凡开战的信息都没有探到。银汉之盟时,诸君皆见过罗凡,那位凡帝可有一点像耽于美色的人的样子?各位天帝,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承认,底下四层天的那些天帝们是保不住了。”成天天帝很果断道,“好在我们依然做好了战争准备,不然今日大祸临头。朕的意思是,那四层天的天帝能活到战后固然好,如果不能,我们不是也早已暗中选出了新任的天帝么?牺牲四家君王,保全九天万代,方是丈夫所为,请诸君三思后告诉朕答案。”
他将这绝密的军机目信加上许多高深的咒语封印,送了出去。这些目信飞坠如流火,划过四个方向。
凡域帝王宫,一名宫娥穿着黑色斗篷,手中握着通行腰牌,也不点灯,正低头匆匆地从永巷而过。忽然间,永巷侧门大开,许多守宫人举着明灯涌出,明亮的火光让那名宫娥侧头躲避。那些守宫人将那女子团团围住,宫娥退无可退,手中的腰牌几乎要被捏碎。
人群中破开一个空缺,白衣的官员背着一只手,踱步而出,问道:“半夜三更的,何故锦衣夜行啊?”
女子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应付,忽而娇笑起来,声音甚是悦耳,娇滴滴的如黄莺出谷,竟像什么都从容淡然一般,傲然将斗篷的帽子掀开,竟然露出一张绝色美艳的鹅蛋脸——倾城夫人的脸。
倾国夫人一边用玉手把玩着那通行腰牌,一面睥睨对方,傲然道:“大人好大排场,本宫夜来去采朔月之露酿酒,还不快让开?”
她素来盛宠,将凡帝迷得七荤八素,在宫中便是天是地,换做平时,谁也不敢多问她什么。但今夜十分诡异,那官吏不怕不惊,只冷笑着朝君王殿的方向拱手道:“为吾王办事,再大的排场下官也当得起。只是倾国夫人漏夜不归,形同鬼祟,很是可疑呐。”
倾国夫人花颜一冷,娇喝道:“让开!”
但围住她的人如被定形一般无人让路,倒是有许多人被她美色所摄,正贪婪地看着她。
“夫人明艳九天第一,听闻为了固宠更是苦练房中之术,就连发怒的模样也让人陶醉呢。”官员阴阳怪气道。
“放肆!”被冒犯后的美人平复了一下情绪,断然道,“本宫不与你废话,我要见凡帝。”
“下官正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夫人呀。”官员笑道,“不如夫人先见见那个被您留在媚娃宫的冒牌货吧。”
闻言倾国夫人面色惨白,她看着一名宫娥被拖出来丢在地上,这宫娥是她媚娃宫的人,穿着她的服饰步摇,伪装成她的样子。
“每月总有一次,夫人喊她扮成你的样子,自己便偷偷溜出来见更天废帝。这女仙的脸有一分像夫人,身段也有四成相似,也算是个美艳尤物。夫人权势滔天,这一招偷天换日,谁也不会去查,夫人看似柔媚无骨,不想真是勇敢多谋啊。”
倾国夫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划江而治之前,更天侯便主动与凡帝交好。划江而治之后,凡帝亲封更天前帝为更天侯,是名正言顺的诸侯,并恩准更天侯住在凡宫之内,荣耀无比,何来废帝之说?本夫人便是去看望更天侯,情理之中,也并无不妥之处,何来多谋。”
那官员慢条斯理地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微微遮掩住口鼻,道:“这话夫人还是在轮回之前,亲口去对那先死一步的更天废帝说吧?”
“他死了?!”倾国夫人惊呼一声,终于面露痛楚,道,“你骗我,他是更天的帝王,是更天五百年来才出一个的奇才,谁能杀他?!”
“嗯,迁都也好,抵抗也好,他都是个对手,烛光十杀阵连当年的公子灵犀都不敢较量。方才国师可是以你的性命为条件才能让他束手就擒的呢。”官员道,“不过到底太年轻,夫人,陛下下令,红颜祸水不可留,今夜将你犒劳兄弟们之后,破晓之时便送夫人上路。”
地上那宫娥低低啜泣起来。倾国夫人双手护在胸前,不住颤抖起来,她大喊道:“不可能!陛下就算处死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宠妃被奴才所辱!一定是你这狗官见色起心,居然敢假传圣意,你以为你还能活么!”
官员冷笑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对你有过半分真心,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去和宋后比?”
倾国夫人豁出去似的,双手催动灵力,从自己的长发中凝出一柄雕玫瑰纹章的弯刀,她祭出了自己的法器。内官见倾国夫人决心抵抗,便偏了偏头,有下人弯腰双手捧着一个东西跑出,又将那球状物体朝地上一丢。
东西滚近,倾城夫人凄厉尖叫起来,再也不顾其他,手中的法器落地,她扑上去将更天先帝的头颅捧在怀中,面色凄惨至极,状若疯狂,痛不欲生地哭喊道:“陛下!陛下!”
后面的男人蜂拥而上,将不住仰头痛哭的美人硬生生扯开,伴随着哭喊呻吟,秽声浪语以及衣物撕扯之声,这群人消失在了永巷的侧门内,沉重的侧门关上之前,传来了鞭子抽打在肉上的声音,好好的九天第一美人,破晓被杀之时,已然被摧残成残花败柳,令人不忍一睹。
年轻的更天侯的头颅,粘满灰尘,静静落在永巷中央,死不瞑目。
半月后,战事胶着。凡军缓缓向上,但大小战役,都没有罗凡料想的顺利。琅邪朗向罗凡请命那日,他亲眼看见,中年的君主有了银发。
罗凡坐在丹墀上,翻看长长一封奏章,他抬眼看了看琅邪朗,又埋头看着军情,口中苦笑道:“星师你看,原来成天天帝早有防范。寡人不仅没有出其不意,反倒兵草未动,已经被动。”
“吾王不用多心,成天天帝厉兵秣马,反倒证明了这仗迟早要打,在我们准备最充分的时候先发制人,已是上策。”琅邪朗豁然道,“臣琅邪朗,请陛下许我随军出征。”
罗凡抬起头,道:“爱卿是星师文臣!”
琅邪朗跪下,恳求道:“吾王放心,依臣下之见,武夫之法力并不足以挂齿,智慧便是最强的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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