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恨不同生闻道止戈要进宫,我便心事重重,成日里昏睡之间,神智总要去思索一些暗沉不可追的细微末节,有时候我觉得我想清楚了,有时候又觉得一些还如雾里看花。时而我觉得生死已定不若一切随它去,但时而我又觉得自己责任未尽牵挂待了。
米琪尔心事之重不下于我,她陪在我身边,虽关怀陪伴,解了我些许苦闷,但关于止戈的未了之事我却不知如何对她提起,灵犀的命令落实得飞快,不过数日间,止戈便风风火火进了宫。
止戈进宫的那一日,成天的苍穹万里无云,蓝得惊人,阳光万丈倾洒,让人无法直视。她按宫规行了大礼,见我如此,焦急的不行,当即接过宫娥手中的汤药亲自喂我,伺候得无一不稳妥,无处不周全。我不禁暗想,止戈如此蕙质兰心,这一手让人飘飘然的伺候功夫,许都是当年伺候临死的殷长哭伺候出来的。
但我依旧心事重重,不知怎样处理是好。
止戈进宫的前三日,便这样一寸寸光阴地挨过了。我虽病重晦气,但毕竟是成天唯一的君后,公子繇繇的母后,繇繇每日总有三四回要被抱到我这儿,他刚诞下不足月,连头都抬不起来,第一次看见止戈,却会朝止戈的方向努力望去,展颜一笑,我看得分明,他在瞧见止戈之时,眼睛里闪过了光亮。
米琪尔奇道:“公子繇繇好像很喜欢止戈。”
止戈自是喜不自禁地去逗弄繇繇,我轻声叹息道:“他是我的孩子,自然是亲近止戈的。”
止戈进宫的第四日,灵犀再度被我拒之帐外,他在帐外百般恳求,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与他起了口角。他冷冷说道:“君后是想学凡间汉武帝时的李夫人么,李夫人最后折磨刘彻是为了保全一族,不知君后折磨朕与自己又是谋求什么。”
我在床上笑着回答他:“臣妾或许处心积虑,只为了不让天帝与魂牵梦萦的女仙见上一面?”
在我榻旁的止戈猛然抬起头盯住我。米琪尔却是一脸不解的神情。
灵犀怒道:“这是什么话!”
天子之怒,满殿的神仙全都惶恐不安,我清醒过来,低低俯首认罪,不再置一词。那时候我与天帝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他只是公子,而我不过是王妃,我若恼了尽管打他骂他,那时候我们很好,与现在,不一样。
“如今既然你病重,帝后不能一心,那君后你就先好好养病吧!”灵犀拂袖而去,止戈脸色铁青,和当年古月禾禾要去女贞府杀貂碧晶之时,她发疯一个人守在门口送死前的神情如出一辙。
终于她看不过眼,忍无可忍持剑准备一跃而起之时,我垂死病中惊坐起,勉强一把拉住她,气若游丝道:“你这性子几百年一点都不长进,你去求见天帝做什么,还带着法器,找死么?”
止戈看着前方,目光灼灼,许久,她兀自道:“……吾后,君心莫测,您都知道了么?”
米琪尔更是一头雾水,我朝米琪尔柔声道:“米琪尔,你先出去,替孤去看看公子繇繇,孤有事对止戈说清楚。”
米琪尔懂事地领走了所有的内侍,并关上殿门,自己亲自为我们看守,不叫他人打扰了我与止戈的密谈。
空旷的宫殿里,洁白的流云似轻纱如光线,缓缓弥漫,上上下下织成仙鹤莲花等祥瑞,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闭目道:“你坐。”
“遵。”止戈在我正对面坐下。
“孤最近才知道一件事,这件事和你有关,但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也不知如何告诉你。”我斟酌着措辞,“孤以前看你为了保卫女贞元帅的府邸,不惜送死,今日之情景,与当初如出一辙。孤这才明白,指望你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摆脱对女贞元帅的执念,是不可能的。”
止戈面色微动,道:“已经过了几百年,那么寂寞的时光。”她是一具鉄马鞍,不生不死,不老不病,没有呼吸和心跳。殷长哭死前没有把她点回去,是希望她继续好好活着,但殷长哭不知道,她毕竟不是仙人,甚至不如凡人,她自己把自己视为殷长哭的财产,殷长哭一死,她只能像被主人遗弃的物件一样绝望地等待,即使她自己也知道,她等不回殷长哭。
“既然你不能淡忘释然,索性就告诉你一个明白透彻。”我道,“止戈,孤在女贞府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正与天帝陛下如胶似漆,即使这样,即使孤反感你把孤当成女贞元帅的影子,孤却对你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后在女贞府的日日夜夜,这种心悸的感觉有增无减,孤虽然不解,但九天联盟的大业未成,孤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并未上心。孤离开女贞府前,你求孤将你收为仙侍。”
“我记得,君后当时毫无余地地回绝了我。”止戈道。
我苦笑道,“那只是面子上的功夫。那晚你离开后,我尝了那盘虾子,止戈,你有很好的厨艺。而且日后孤特意为了带你走的事去求过公子灵犀。”
止戈一脸震惊。人的双眼长在前面,所以人永远只能看见事物的一面,在不示人的背面,谁能知道究竟是何种光景呢?就算是神仙,也无法知道微笑着的面具下,藏着一张怎样的脸。殷长哭不知道醉猫的心思,我不知道灵犀的真心,灵犀不知道琅邪朗会叛天,韩修不知道傅安莲会杀死自己,宋瑾团不知道罗凡的野心,罗凡不知道古月禾禾的疯狂……
“直到二十天前,孤得知了殷长哭的心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垂下眼帘,果然不出我所料,止戈闻言激动不已,但我抢在她之前落地有声道,“孤可以向你保证,孤的消息千真万确,孤要把殷长哭的这个秘密告诉你,但作为交换的条件,你永远不要向孤打听,这些事孤是怎么知道的!”
止戈全身因为激动而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克制自己,死盯住我,经过各种心理挣扎后,她颤声道:“君后确定这是元帅的心思?”
我闭上眼睛。
她懂了:“我懂了,止戈不问出处,但请君后成全。”
我长长地叹气,心知又一场风月孽障要在我手中了结。我慢慢睁开眼睛,对着视野中央那位长发铺地的美丽佳人,字字清晰道:“止戈,你听清楚,殷长哭到了后来,是爱你的。”
止戈漆黑的双目瞪大。这是殷长哭无人知道的,被带进黄泉的秘密。那次黄金台受惊,殷长哭与我合为一体,让我知道了三件事,其一是灵犀的心,其二是我的命,其三便是这件。
“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殷长哭在与你的耳鬓厮磨间,是爱你的。她爱你,就像艾斯对米琪尔一样,但她的年纪比艾斯大许多,她的思虑也比艾斯多得多,她只要和你保持着朝夕相处的关系就很满足了,她不是个热血的年轻人,尤其是见证了沙场政治和婚姻之后,她并不想为了惊世骇俗的爱情折腾一场。”我道,“她对你不打扰,以为自己做得对,但现在看来,英明如她,也有始料未及的时候。”
止戈已经口不得言。
“爱情遮蔽了殷长哭,但我不是她,我能看明白——止戈,你对殷长哭,其实也是一样的,对不对?”
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晶莹剔透的珍珠,断了线一般地从止戈光滑白嫩的脸颊上滚下来。止戈在剧烈的哭泣中奇异地微笑着,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她仰着头,绝美的容颜上绽放出最甜蜜的笑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不忍心打扰她,我知她此刻一定心如刀绞,但我有我自己的坚持:“止戈,你听孤说,孤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真正的接受斯人已去的现实,你们的一切故事都已经结束了。天帝对女贞元帅的心思,在天帝还在当醉醺醺的猫苦修之时,你应该就已察觉,可女贞元帅的心意,谁也不知道——止戈,对孤发誓,这件事你谁都不能说!”
就让那虽然已经死去,却比任何仙人都光芒万丈的女贞元帅,成为一个彻底的传说。就让她怀抱着她神秘的一生,用死亡做一个完美的终结。成为灵犀心中深不可测的神祗。就让她的事迹在九天中流转,在青史上传扬,让每一个在她生前有幸亲近的仙人,都与有荣焉。
这是对她,最好的尊敬。这个不祥之人,这个早逝的元帅,这个被父亲与夫君,一同背弃的女仙。
其实,我很羡慕她。
止戈再度平静下来,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看见她果决的神情,觉得有些不安,可是她对我安安静静说道:“我有意识的第一眼,是在尸横遍野的疆场上。我全身赤裸地抱膝蹲在地上,费力睁开眼睛。阳光很大,将一切新奇的世界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有一匹撞破头颅的独角兽的尸体被我靠在身后,我一抬眼,就看见她领着一队天兵,穿着飒爽战袍,微笑着朝我伸出手。她将我抱起来,我的心猛然开始跳动,那种新生的感觉,我永世不忘。她将战袍裹住我,我拉着战袍,被她抱着,听她说:‘你是祈副将的铁马鞍,你的主人战死沙场,不要太过悲痛’。我对祁宏僵毫无印象,也并不觉得悲痛,听见她的声音那样伤心,我还会觉得心里有些吃味。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在殿外守候良久的米琪尔来回踱着步。有仙侍抱着繇繇来向我请安,她先阻止道:“等等。”她微笑着接过繇繇,抱着逗弄了一阵,下了决心,将孩子交还给仙侍,一边行礼一边朝里头禀报道:“君后,公子繇繇来……”
她的话没能说完,便听见门内“哐当”好大一声动静,还伴随着我惊慌失措的尖叫:“呀——!”
“君后!”她马上冲进来,带着人穿过门帘,见我脸色惨白地伏在榻上,忙上前护住我,道,“君后,怎么了?”
我却惊得瞠目结舌,直直看着对面,几次开口,却舌头打颤,说不清楚。赶来的护卫军要上前,被我勉力举起一只手阻止。我一面发抖,一面挥一挥手——“遵!”护卫军见状行礼退下,米琪尔循着我的目光疑惑地转头望过去,只见我对面的紫檀木椅上,落着一尊锈迹斑斑的铁马鞍。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隔我天涯,我离君海角。
“这是什么?”米琪尔惊奇道,“止戈姑娘呢——啊!”
她发现了什么,上前查看鉄马鞍,一把抓住了马鞍上起装饰作用的一抹红色绣流火图案的流苏:“这是止戈身上佩戴的东西。”
她转头看我,我奄奄一息地仰面倒在床上,因为受了惊吓,我上气不接下气,艰难道:“阿戈居然痴顽至此……”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止戈进宫伴我不过四日,数百年的修行便毁于一旦,失去清明重回原形。那么一具没有生机灵气的铁具,既不需要我们,也不被我们所需要,我便使人送回一层天的女贞府去,让傅安葵做主,埋了也好,保管在女贞府也罢。
她这一生,美则美矣,却没有魂魄,如今真真是人死如灯灭,再不会有六道轮回。
短暂数天的稳定之后,我的病情以更快的速度恶化,我几乎滴水不进,手中结出的微型结界泛着浑浊的黄晕,我对米琪尔道:“孤怕是看不到公子繇繇满月了”——米琪尔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她从来不擅长撒谎。
“星师,你怎么了?”正在散朝的凡人丞相与琅邪朗并肩走出玄武门,琅邪朗突然抬头眯起眼,方才朗朗白日之下,有一颗星星飞快地划过天际朝西方坠落。
琅邪朗不发一言,薄唇抿成一条线。
“君后病危!”与此同时,成天星师的预言和宫廷大夫的话如出一辙,飞快地穿过重重宫阙,重重敲击在整个天宫中的每一位仙人心头,“君后病危!”
正在处理九天重事的成天新帝不顾一切,转身便走,内臣们说,自天帝还是公子灵犀时起,他们就从来没见他那样的脸色与神情。
灵犀冲进来,面色发白,一言不发。他就是这样子,遇见事情便大呼小叫,那是我做的事。在我病床前悬着的垂花重帐外,他没有犹豫,一把掀开冲进去。米琪尔刚想责问来人,一见是他,马上行礼道:“见过陛下,君后她……”
我要死了。
我已经萎靡不振了许久,整个人虚弱得像一位老妪,失去光泽的长发凌乱地铺在华贵的玉枕之上。我与灵犀太久不见,如今乍见之下,我的样子过于凄惨,以至于灵犀那一瞬间简直无法呼吸。
灵犀上前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的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在病痛中看着灵犀,恨恨地伸出手,揪住他龙冠下的垂珠系带,道:“你等不到她的,就算我死了,你也再见不到她……不祥之人,在自然病老而死前是不会有异样的……”
灵犀还是将我抱在怀中,他低着头,表情好像很难过,他看着我,还是很温柔美好的样子,十分安静。
“啊……”我嘶哑的嗓音继续低低响起,从我身上,并没有体现出俗话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殷长哭死的时候,没人发现她的秘密。那么,我今天死去,她也不会回来。让你失望了,陛下。”
我重重咬清楚“陛下”二字。这位尊贵的男仙,用他许给我的锦绣华美,锁尽了我一生的欢愉。我曾经深爱过他,超过了我对自己生命的爱。如今我恨毒了他,从我知道他一直喊的是“殷殷”二字开始。
米琪尔正守在帝后身边,她看见君后死前对天帝交代些什么,却听不清楚。突然有君后的贴身仙侍在帐外低低唤她:“米琪尔小姐……”
她又不放心地看看帝后,才回头窃窃道:“怎么了?”
“我整理君后最后用过的物品,发现方才,就在陛下赶来之前,君后挣扎着拿了笔墨,写了一首绝句。这诗让人看不懂,我不知要不要告诉陛下……”
“拿过来,我看看。”米琪尔接过帐外递过来的纸张,果见纸上墨水浅而乱,是临死之作。上面写着一首七绝,她轻声读出来,“公子多情偏负心,泪尽始悔错相逢。死前猛悟昔年语,方知疯僧话不虚——这是什么意思呢?”
“去找素昙仙子。”天帝的声音猛然传过来,还十分的冷静,“自从朕遇见君后,素昙便将君后的事打听了个一清二楚。素昙从小记忆惊人,她对君后的生平了如指掌,若有谁知道君后最后的诗是什么意思,那一定是她。快去!”
米琪尔闻言一惊,此时君后就躺在天帝怀中,君后的诗却要去找旁人来解,可见君后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眼眶不由一热,赶忙领命而去:“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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