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中并不缺水,随意便有。他便将那茶褐色的膏状物上抹些水,拿起血色笛子,便在骨笛上的左端第二孔上轻轻按揉起来,再将那膜压在笛孔上,略微摆弄一会。
振衣哑然。
这种时候,他竟然有心思贴笛膜。
白衣少主苦笑,却心下为他担忧——他到底是伤的不重,还是伤得重而不在乎?等他吹笛子,便知道了。这种乐器对气息要求极高,总是可听出些来得。
但暗月寒并未急着吹,却是试音,调笛膜。
他这才见识到那名寡言蓦然的少年对于他所钟爱的事物的细心程度。那笛子声音清脆,却不似传说那般让人震耳欲聋,传的倒是辽远。
“这是……”定桓听见熟悉的旋律,不由低低哼唱起来。
不得不承认,暗月寒的笛子吹得极好,并不比他的术法或是剑法逊色。就算是对音律七窍通六窍的大漠同伴都喊好听,只是……
琴棋书画诗酒花。
这是官宦人家男子所需学的七样事。暗月寒是祈鸢铭一手教出来的,祈鸢铭一代奇才,事事皆通,必然不可能免。
但是笛子却不比古琴是雅的象征,也不必祈鸢铭所吹的洞箫地位崇高。那聒噪清脆的声音是他们大漠人喜欢的,却不被那些自诩中正平和绝不偏袒的神族所欣赏。那么,为何暗月寒身为神族公子,竟如此精于笛艺?
陡然,一旁怔愣发呆海国先代女权使听见着低音,混沌迷茫的碧色眼睛渐渐清明,低着头,海藻般的蓝色长发垂到地上,与众人形成一层坚固的阻隔,却听见歌声传出。
“孤音孤影绕孤身,孤坟孤风衬孤魂。”
只和了两句,便有轻轻的唾弃声,海国先代女权使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也是带着哭腔的,“我这才好了,你又来招我来了!”
那笛声也止住,靛衣少年背靠螺棺,看着古墓的天花,只淡淡说出了剩下两句,“岁岁年年又何论,江山踏碎剩那人?”
“随意。”拂若权使道,声音轻缓和悠长,无端被拉远。
靛衣少年湛蓝色的眸子中澄澈空灵,也是淡淡道,“随意。”
“随意。”许久,白衣少主身旁的授业恩师也说了同样的两个字,碧色的眼睛中难得有负面情绪闪过。
“什么随意来随意去的!他娘的——卖什么关子!”
连连三声随意让大漠人一头雾水,忍不住道。
“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欺负老子狗娘养的不识字吗?!”
“住口!”白衣少主厉斥,“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鲛人男子摆摆手,神色和善,语气却是苦涩,“振衣……”他对两名汉子缓缓道,“这与你们识不识字关系不大,这曲子便叫随意,只有短短八局。相传是无名智者所做,情感可喜可悲,速度可缓可快、只要是七言的句子,都可以用这首曲唱出来。”
“我海国有无数首随意,只是这首不一样。”海国先代女权使坐在那里,陡然冷冷插了一句,语气强硬,不等他们发问,便自己解释着,“这是国师大人亲自所做的。”
突然,“叮”的一声,白衣少主急忙解开颈上的谱图,却见两个红点在墓中迅速移动。
他尚未有知觉,只觉眼皮发沉,便是昏睡了过去。
除了海国先代女权使和暗月寒,其他人都昏了过去。
是谁来了?
是红点,那必然不是鲛人,而是活人。
可是,来墓中,旁的不说,就算是那死水单单就是平常人过不去的,除了海皇嫡系及龙族,谁又沾得了死水半分?
那人的本事,却是比暗月寒还要大了!
“你应该知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蓦然,一种陌生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清冷疏离,如山上淙淙的泉水,与暗月寒的声音很像,却截然不同。这声音更冷,更居高临下,更让人难以接近。
靛衣少年湛蓝色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光亮,随即竟有懊恼之色,想起身,伤口却被牵动,再次裂开,血液流了下来,蜿蜿蜒蜒,不由咳嗽,“咳咳……”
——那样的伤口,就算是缩时之术,也不是立刻就见效的。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不得不说的话,“振衣少主他们……”
“无妨。他们只是昏过去了。”那人极其默契的接口,解答了靛衣少年的疑问。
“冥灵,凭借着死前最后一丝念想而存活在世,如今还能见到你,便知道,你必然不会放弃了。”蓦然间,银光在靛衣少年身旁闪过,消失之时,已有一名少年。
银发雪衣,端坐轮椅,双眸紧闭,清秀而阴柔,却带着疏离之意。
与壁画上的少年,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便是他坐着轮椅,闭着眼睛,膝上睡着一浑身雪白的小兽。
“哥。”听到那样的声音,自然熟稔得就可以想到他的主人,靛衣少年绝世的容颜上没有半分惊讶,淡淡的,“你……怎么来了。”
少年手放在暗月寒受伤的胸口,不顾血污。他的手极其好看……暗月寒的手尚有几分薄茧,他那双修长的手有着玉雕般的美感,光滑而细腻,竟不像是男人的手。正是如此,那汩汩的鲜血,竟唐突了那双手。
而且暗月寒身子极其寒冷,体温极低,可那少年竟然丝毫不顾忌,似是对他无用一样。
在那白玉的手下,银色的清辉若隐若现,那尖锐的伤口急速愈合。
“你的血液,终于变作红色的了吗?”虽然问着,却是肯定的语气,更本不需要靛衣少年回答。银发雪衣的少年贵公子收回手,摇头,道,“也好,小寒,你总算能正常地生活了。”
他收回手后,靛衣少年的伤口早已痊愈。
“国师……大人?”已成冥灵之身的鲛人女子停止落泪,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公子,努力回想,才道,“是……国师大人吗?”
银发少年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继续对弟弟道,“你在墓中可有哪里不适?”
靛衣少年轻轻整理一下风衣,摇头。
他的风衣是鲛绡加工而成,避火驱水,无凉无暖,任何东西穿过都不会留下痕迹——江南飞也总算送他一样有用的东西。
一直到现在,那银发雪衣的少年贵公子竟然都没有睁开眼睛。
可是,他准确无误地做出了每一件事。
“国师大人……一定是国师大人!”鲛人女子蓦然狂躁起来,眼睛也泛红,道,“国师大人……有了身体了?就连国师大人都有了身体了……诺儿若是晚生几百年,遇见大人,该有多高兴?”边说着,她又忍不住哭泣,洁白的珍珠一滴滴落下,砸在地上,发出碰碰的声音,:“连国师大人都有身体了……所有的人都有延续,唯有我……唯有我还留在这里!”
银发少年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拂若,一千年没有见了。”
“大人?”这名自入了古墓来就一直冷若冰霜,除了弟弟,视旁人如无物的银发少年,终于,打算认她了?
原来一千年之后,她也不是谁都不认识,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世界上。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银发少年轻轻念着自己一开始便道的三句话,只淡淡道,“这话,一千年前,我就曾与你说过,你当时,很决绝。”
是,他是说过。
那时候,她恨透了海承,在求诺儿把她变作冥灵时,那素来孤僻的国师大人曾经吐出这句话,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不信,她不信!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说……
“一千年前我便说过,就像换做我,一千年后我还是不会爱上沈诺,如今,我又的的确确没有爱上沈诺。”银发少年挽起胸前的一抹银丝,把玩起来,淡淡道。
因为闭着眼睛,不知道他的神情。
——国师大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闭着眼睛。他会读心术,只要见了人,通常情况下都能看清人心里所想。他不是个喜好窥探人隐私的人,所以,他常常闭着眼睛。
这看上去对人极其不尊重的行为,却是对他们最尊重的。
世上的事情,总是这般难料。
他未曾束冠,甚至连暗月寒那样的散际都没有梳,除了清冷,竟显得几分慵懒。
那雪衣公子也是阴柔的模样,只有一点,暗月寒是介乎于男女之间难以辨别的美丽,而他,清秀而带着女气,虽无阳刚之气,却又的的确确是男子。暗月寒绝世的容颜他必然比不上,但他,有绝代的风华。
“冥灵要依靠一丝念力而生存,大人,你若是这么说,可是要生生断了我的念意?要让我魂飞魄散吗?”冥灵女子的脸上有着苦涩的笑容,仰头,对那纯白的少年道。
“那是你的选择。”他闭着眼睛,却能让人感到不留情的压迫力,说话丝毫不客气,甚至有些尖锐,“创儿,阿澈,沈诺和承都曾劝过你……就连我,也劝你了,是你自己不听,怨不得旁人。想你昔日何等决绝,如今,没有任何后悔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