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啊小子,谁啊,那些大明星吗?小子你这么难得一本正经的可不像在说假话啊……你说说,说说是谁,你怎么认识的?明年带回家让老娘见见?”母亲大人仍穷追不舍。她显然很激动,声音都颤抖了,两只手也颤抖地冷不丁攫住他的胳膊。
恐怕就连白贤第一次说自己在某某杂志上连载小说时,她都没有这么兴奋。白贤无言,对着另两个互相揭短的主持人看了良久。
“…要是……”他说得很慢,也不敢提高音量,之前那点感动、悸动、迫切地想让朴灿烈被母亲大人接受,将来自己也能被朴灿烈那个胜似少女的妈接受的冲动全没了。他有些泄气,“要是,要是我说……是刚刚让你看的那个人呢?”他顿了顿,“…那个男的?”
母亲大人的表情慢慢凝固了。她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般,又慢慢闭上。白贤头皮发麻,但强迫自己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亦直直注视着他,目光锐利如钩,带着波涛暗涌的爱与怒,像要活生生地从他身体里剥离出某种东西来。渐渐那钩闪烁起银白的光泽,是她盈眶的眼泪。
白贤慌了。印象中母亲一直是强大乃至强悍的,和外祖母一同抚养了他整个童年,又引导着他度过整个少年时代。仿佛她的字典里,“悲”被永远地删除掉了,就连高三夏天自己提着剪断的电话线昂首挺胸地告诉她自己报了另一所城市的志愿要离开这里时,就连大学毕业后自己拿着第一笔稿费踌躇满志地告诉她,写故事不仅是他的爱好、更将是他毕生的事业时,她都没有因为愤怒或极度悲伤而流过眼泪。
白贤武断地以为她的眼泪早已在丧夫之日流干了。
白贤狠狠闭了下眼睛,感觉母亲的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时间流动得那么慢,一切声息动作都像被无限度拉长,他听见她微微启唇的声音,干燥的嘴唇离开另一片干燥的嘴唇。“…白白……”
这是打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听见她这么叫他。他鼻子忽地一酸,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他便已经将母亲拥进了怀里。
“妈,你信了?”他把下巴搁在母亲花白的发顶上。他曾以为自己会拥有这么一个娇小的爱人。“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本来还想多逗你一会儿,你咋这么不给面子……我现在在写一个这样的故事,这不是切身体验一下生活吗……妈我这是吓唬你呢,你别哭啊……”
结果白贤也哭了,嘴唇就着最后一个音节大张着,撕心裂肺地。他边哭边尝试着把话说完,结果哭得更难听了。母子俩都眼泪汪汪的,几乎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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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钟仁先对方一步按了红听筒。看着屏幕上仍留有一串号码的手机,他庆幸地吁了口气。还好自己多等了一会儿。
然后他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外套。
一个多小时后都暻秀隐约听见走廊里慢悠悠的敲门声,匆匆跑去开门。
果不其然,敲门的人站在他家门口,背后一团明媚的鲜红。都暻秀的开门声惊动了他,他猛地转身,手仍背在身后。都暻秀这才从他的动作里读出几分隐瞒和羞涩来——他一定是看错了——他那双一贯睡不醒般半睁半闭的眼也瞪圆了,像惊恐,又像虚张声势的震慑。
“你怎么在这?”都暻秀纳闷又欢喜,这欢喜猝不及防得好像刚才那通电话不是他打的。
金钟仁抽出一只手扶额,警惕地走近些,眼睛眯起,“你怎么在这?”语气简直可以说是发现妻子与不明异性玩暧昧的丈夫在吃飞醋。
都暻秀抬起右手遮住眼睛然后说,挂电话之后没多久俊绵就来找他,说今天是元宵节,给他做饭跟给世勋做饭没大差,就想请他一块过来包元宵吃。
那今天还是情人节呢!金钟仁腹诽。
“这不是刺激人么?”他脱口而出,“……我是说,你和俊绵哥亲密得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我是说,我爸妈都在美国泡星巴克……”
都暻秀笑了,微微偏过脑袋,就见俊绵从里屋走了出来。
“哎,钟仁来了?”金俊绵的唇角和善地上扬,“还没顾得上邀请你呢。嘟嘟和我在包元宵,红豆馅儿的,你要是喜欢就进屋等会儿,咱一块吃?”
金钟仁心想这不是自己非此莫属的口味么?他看看都暻秀,看看金俊绵,又嗅嗅里屋飘出来的暖融融的甜香,一时间有点懵。
“…哦,对了,今天还是情人节吧?我知道了,我来得有点不是时候,先走了。”金俊绵微微一笑,转身离开。金钟仁更懵了,下意识要追去,却听得都暻秀飘飘忽忽扬起了声调的一个感叹词。
金钟仁一琢磨——好吧。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把双手举到身前,却低着头,于是闷了声音:“给你的。我知道这天肯定没人送你玫瑰,啧啧啧,好可怜啊。我就大发慈悲给你捎了一枝,就算我给你的吧。”
都暻秀接过那枝赤身**的红玫瑰,紧紧攥在手中,却又怕把它攥坏了。金钟仁向来纹理细腻的手上有几道深颜色的小口子,都暻秀追着仔细看,金钟仁却一下子把手合了起来。
都暻秀忽然想起去年那个差点被他以给朴灿烈开生趴为借口而推掉的K大校庆。金钟仁果然还是跳了一支舞,这是都暻秀早就料到却又完全不敢预料的。背景音乐里有两句歌词,现下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回响——IKnowYou'reNoGoodButYou'reStuckInMyBrain.AndIWannaKnow,WhyDoesItFeelsSoGoodButHurtsSoBad?
“你也送给白贤了吗?”他的声音就像刚刚金钟仁的一样闷。
“白贤?你怎么老提他?他肯定有人给他送!”金钟仁很不爽似的,狠狠皱了下鼻子。都暻秀看他突然使劲晃了晃脑袋,“哎,礼尚往来,你得送我巧克力。”金钟仁的眼里洒满了闪烁的星星。
都暻秀眨眨眼,“为什么你送我玫瑰,我却要送你巧克力呢?”
“因为都是男的送女的玫瑰,女的送男的巧克力。”金钟仁说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扬起下巴的神态像一只倨傲的卷耳猫。都暻秀愤愤,据理力争说我是男的男的该有的东西我都有,金钟仁顿时笑得不怀好意,说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金钟仁肤色略深的脸颊在泛红,都暻秀也是,慌忙抱住自己,却被金钟仁一胳膊揽了出来。
“回去穿外套,不是你说的出去玩吗?”金钟仁说。
“不是你说的今天是情人节吗?”都暻秀红着脸反问。
“……对,对啊,后来我想起来今天还是元宵节,我爸妈又不在身边,正好你也是……嗯,我是说,咱俩刚好可以凑成一对一起出去玩。”
“……哦。”
都暻秀溜回家,关上门。
两三分钟后都暻秀探出半个脑袋,发梢有新鲜的水珠。“…我不知道要去哪玩,以前这个时候我都是去看爸爸妈妈。”
倚着墙抄着口袋、本想说自己也是的金钟仁愣了愣。
“去那也行,挺好的。”金钟仁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有半句话因为难为情而没能说出口。
都暻秀“哦”了一声,收回了脑袋。
又过了好一会儿,都暻秀出来了,打扮得清清爽爽,浅灰色短款羽绒服,拉链滑下来了一点,白皙修长的脖颈被一条灰色围巾半遮半掩。下身是深蓝色牛仔裤,旁边垂着握着那枝红玫瑰的右手。
红豆味儿热乎乎地从隔壁那扇门里飘出来。都暻秀问金钟仁要不要吃点再走或者回来再吃,金钟仁扬了扬下巴表示没有那个兴致。几年之后的每个元宵节,他可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都暻秀在家门口的公车站牌前迷茫了好一会儿,等终于找到自己要坐的车,早被金钟仁嘲笑得体无完肤了。
“因为俊绵哥执意要送我,”都暻秀淡淡地,“一直都是这样,我都快把公车的线路忘干净了。”
“你这是在秀恩爱吗?”金钟仁挑眉。
都暻秀没理他。
倒了统共三次车,才好容易到了郊区。一路上都暻秀手里那枝鲜艳欲滴的玫瑰吸引来不少目光,都暻秀很骄傲,身板也不由得挺直了些,金钟仁却说他们在笑他这枝玫瑰这么久了还送不出去。都暻秀就又变回了往常没精打采的样子,心说那你来找我的路上不也得这样吗。
下了车,都暻秀就熟悉了,轻车熟路地带着金钟仁去了山上。金钟仁莫名地有些腿软,看着面前肃穆荒凉的墓园,一向体能过人的他竟因刚刚爬了一小段山路而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都暻秀顿住,蹲下身抬头看着金钟仁皱眉的脸。
“…你要跟着我去上面吗?”都暻秀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试探。
金钟仁本能地要躲闪这腼腆而直白的目光。
都暻秀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尽快回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身,落在金钟仁黑色发顶上的眼神是凉薄的抱歉和失望。“…不好意思……如果你等急了,你可以先走。”
他简短地交代了乘车回市区的大体路线,便又转身前行。墓园里很安静,这安静被方才金钟仁过分杂乱的呼吸声衬托得尤为突兀,然而只持续了须臾,便又被身后踉跄追来的足音击碎。
“是你邀请我来的,你不能赶我走。”金钟仁厚颜地与他并肩,姿态依旧高傲得仿佛都暻秀不仅仅是在情人节这天邀请他出来玩,更顺便求了婚。
都暻秀无言,兀自拾阶而上,拐弯,在那座墓碑前住脚。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抹布,擦掉上面的灰尘。
“爸,妈,我带了个新面孔来见你们。”他微微俯身,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碑上的刻字,像在注视年迈佝偻的老人。“但你们该记得的,这就是我成天提成天提的金钟仁……你们说神奇不,他跟我不一所大学,竟然还和我这么一个不善交际的人认识了。钟仁很照顾我,怕我冷,就送了我一条围巾。你们看,就是这条。”
回应他的只有轻不可闻的风声。金钟仁将整个身子都匿在都暻秀身后,只留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看看墓碑,又看看都暻秀怀里艳丽的玫瑰。
“然后…妈,你回避下,我有话跟爸说……”都暻秀轻轻一挥手,顿了会儿,把那枝玫瑰立在碑前。“爸,今天是情人节,这枝玫瑰是钟仁送给你、让你用来哄哄我妈的。情人节,就是咱的七夕。你把这花送给我妈,你俩新的一年都好好的。”
都暻秀又摸出半盒火柴,擦燃了,将那火苗靠近了花瓣。金钟仁慌忙要阻止他,却为时晚矣。
“这花不谢,你们俩的感情也不谢。”都暻秀望着那撮灰烬喃喃道。
金钟仁盯着都暻秀冻得微微发红的耳朵,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保持沉默更恰当些?但金钟仁不甘心,他凑近都暻秀柔软的耳垂,不出声地问他,要不我再送你一枝好吗?你逃不了回赠巧克力的哦。
都暻秀有些颤抖。他把那些灰烬扫进手心,牢牢抓住。
“我知道的,但你不用再送。”他轻轻垂眸,“那不是有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