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她凄厉的笑,美得一点生气也无,像是一个暗沉沉的漩涡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将军此言当真?”
“一诺千金。”
血战沙场戎马半生的男子最重承诺,只要他答应的,除非是死,否则一定会做到。
凤摇筝不由得笑出声来。“将军当真是爱惨了我。”
傅修罗不发一言,手一用力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直接从门口走出去。“从今以后,你不必弹琴,不必陪笑。修罗将军的夫人,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你想清楚了?”怀中的女子双唇抿起,挑眉看他。
傅修罗不答话,只是抱着她一步一步从扶风阁走回将军府。
流言当天就传开了,不知道那些芳心暗许的姑娘们是怎么在背后指着她骂的。
凤摇筝在将军府后院的美人榻上躺着晒太阳,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外面的天翻地覆流言蜚语,她只作不知。
“快落雪了,不要总在院子里睡。”傅修罗看着那个合着眼睛的女子,不由皱眉。
“嗯。”她应一声,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别人只道她一个青楼女子能攀上权贵肯定要巴巴的贴上去不顾脸面的讨好,却没人能想到将军府的后院会是这么一副光景。
“乖,回房去睡。”傅修罗摸一摸她的头,宠溺的把她抱起来放回房间去。侧身的时候她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了,还回去捡起来拍干净了放回她手中。
让一个戎马半生双手只知道摸着兵器的男子做到这种地步,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凤摇筝在傅修罗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睁眼拉住他的衣角,挑眉看着他。“过来。”这么嚣张的语气,真不知道她一个青楼女子怎么能对着一个修罗将军说出来。
可是偏偏有人愿意顺着她的意,一步步走过去,弯腰看她想要干什么。
“你说说,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凤摇筝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攀上傅修罗的脖子,把自己的朱唇送到他的唇边。“这副身子如今都是你的了,你都不尝一下?”
“我想要你嫁给我,与我相守一生。”他看着那双媚态横生的眸子,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说罢,傅修罗弯腰捡起刚刚滑落在地上的狐裘,拍干净了帮那个女子盖上,转身离开。
他只想让她明白,自己跟那些只想着占她便宜然后就把她丢到一边的男人不一样,他想要护她一生一世。你说过来世一定嫁我为妻的,不许食言。
其实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七,就已经是一副看透世间百态的模样了。
后来成亲的场面让齐国上下议论了很久,包括皇上都出面劝过,让他三思而后行,只是他一意孤行,闹得颜面扫地。
她说,你说你想要我嫁给你,与你相守一世?
她说,你确定不是在乎我这一副皮囊?那你应该不介意我的脸上多一道疤吧?
她说,以后不得我的允许,不得踏入我的房间一步。
喜帕是她站在喜殿上自己掀开来的,然后拔下头上的金簪在自己的脸上划下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
可是不管她的要求有多无理,总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一口答应。
他说,如果这张脸你不喜欢,毁了便罢,只是不要伤了自己。
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靠近,我连后院都不踏入一步。
他说,只要你愿意嫁给我,只要你开心,怎么做都可以。
那时候,凤摇筝似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口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血无泪,只是被硬生生的扒开了。
当夜她回了自己这些日子住的地方,新房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那种大红的喜庆颜色,她一直都很不喜欢。
那一晚雪下得很大,凤摇筝脱下喜服只穿着中衣抱膝坐在床上,呆呆的坐了一夜。傅修罗在她的门外站了一夜。
向来少言寡语的修罗将军那一夜站在门外说的话特别的多,特别啰嗦。
“我知道你不快乐,在哪里都不快乐,我只是希望你在这里能好过一点,不用曲意逢迎勉强自己。”
“你前世答应我,今生要嫁给我的,我来娶你了,虽然来得晚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是我只是想护着你,只是这样。”
听了一夜,天蒙蒙亮了,落雪的声音小了很多。凤摇筝抱着膝盖整个人都僵硬了。罢了,这个人终将把自己塞进她的心里,不管她愿不愿意。无奈的摇头,她终于哑着嗓子开口:“楚儿,让将军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丫鬟楚儿怔了怔,连忙跑出去传话。
傅修罗只是站在院中,四周无遮无拦的,一夜下来整个是一副雪人的模样了。听了楚儿传来的话,他脚下动都不动。“不必了,我这就回书房去了。”
“你若是嫌我脏嫌我丑,就立刻给我滚,别摆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来恶心人。”房间里传出来的话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让他几乎都站不稳。
“凤儿,我动不了了。”傅修罗苦笑着回话,只是那个称呼却直直的撞进了凤摇筝的心底里。
她从不喜欢别人喊她阿筝,她从不喜欢筝。
“你若还不进来,以后都不许再踏进来一步。”凤摇筝咬牙斥责着,不出意外的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湿透几乎都结冰了的男人,还穿着那一身喜服。
“以后衣服脏了,不许进我的房间,把地上弄脏了。”凤摇筝皱眉看他。
“好。”傅修罗笑着点头。
楚儿识时务的出去了,顺带还把门关了个严实。
凤摇筝揉了揉腿从床上爬下来,动手替那个冰块换衣服。“该,冻死你一了百了。”
“凤儿。”傅修罗笑着看她,哪里还有半分战场上修罗将军的样子,竟然只顾着一遍一遍喊凤摇筝的名字,喊得她都烦了。
“滚去睡觉。”恶狠狠地把那个男人往床边一推,凤摇筝走到床边动手拿下指着窗棂的竹棍,靠近窗口的地上已经一片水渍,是雪飘进来融化之后的样子。
“凤儿,过来让我抱着好不好?”那个男人不安分的躺在床上,把凤摇筝拉进怀里狠狠地抱住,轻轻抚着她的发。
“以后再出征,你就不是孑然一身了。有了牵挂就会束手束脚,就会磨掉了一身戾气。”凤摇筝环住他的腰身,在他怀里低语。
“如果你害怕,我就把你带在身边。”
“别的将士都会对妻子说,如果你害怕就呆在家里等我。谁会把害怕的妻子带去战场上看尸横遍野。”
“我知道你不怕十里孤坟的。”
“你又知道了。站了一夜还不困?”凤摇筝轻斥。
“困。”傅修罗的声音渐渐消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浅淡的呼吸声。他抱得紧,凤摇筝手臂酸麻却不敢动。在战场上厮杀的人睡得都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待我琴断音垮,许你青丝白发;待你半生戎马,可能许我共话桑麻?”这声音轻轻浅浅,似喟似叹。
其实琴弦早就断了,被她一根根扯断的,为此还弄得十指都是血。
其实青丝白发,早就已经许了吧?
这个男子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里不管有多少坚冰都该融化了,竟然她才是百炼钢,他才是绕指柔么?
不过四个月,刚刚入春的天气,还依然是春寒料峭的。
凤摇筝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本兵书,口中念出的却是几句小女儿家的词句。“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谁准你这么说的!”刚从下了朝外面走进来的傅修罗沉沉的责了一句,抽走她手里的那本书。“拿着兵书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凤摇筝轻笑,面上那道浅色的疤却不显得狰狞,反而显得分外柔和。“我不过就是念一句诗嘛,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出什么事了吗?”
直觉告诉她,今天的傅修罗不对劲,肯定遇上了什么事儿。按照他的习惯,断不会穿着一身朝服直接来小院子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笨一点不好吗?”傅修罗点一下凤摇筝的脑袋,把她扶起来揽进怀里,“北疆战乱,戎狄入侵。”
“要出征了?”凤摇筝做起来,回头,伸手摸了摸傅修罗的皱起眉头。“怕什么,我等你回来就是。又不是没上过战场。”
“怕你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要不你随我一起出征?”
“皇上会答应?”歪着头看他一眼,凤摇筝笑着勾住他的脖颈趴进那男人的怀里。
“不会。”叹一口气,傅修罗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我想把你带在身边,我怕丢下你一个人。”
“那就带我去呗。”撇了撇嘴,凤摇筝舒服的在他怀里躺着,“反正你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你想,皇上总会答应。”
“你又什么都知道了。”叹一声,“我就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一起去。”
“夫唱妇随。”凤摇筝眯眼,“春意浓了,容易犯困,我再睡会儿。”
傅修罗轻轻的拍一拍怀中女子的背,像是哄一个小孩子一般。
出征的时候,修罗将军一身银色的盔甲策马走在最前面,冷眸嗜血的样子让围观的百姓既兴奋又害怕。
在他的身侧是个一袭红色盔甲的女子,戴了个银色面具遮住半张脸,唇角勾起,冷厉嗜血。
果然是有夫妻相的。凤摇筝暗自评价。
戎狄对齐国一直都是小打小闹,从不曾像这次这样大举进攻。不过北疆虽然战事吃紧,却也还没到守不下去的地步。主要还是叶城守将不战而降这件事非常的打击士气。
行军的速度很快,凤摇筝从来就不惧骑马,即便是一个女子的身份,也没有落后人半步。
军营里的将士一开始对她是极为不屑的,没有官衔没有本事单靠着一个男人就妄图在军营里呆,真是个不要命的,没几天就该叫苦连天了。
可是当他们看到这个小女子在行军七天还一马当先之后,原先的微词就渐渐消下去了。
尤其当到了战场上,她面对眼前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景象没有丝毫怯懦,甚至抽出软剑与他们一同斩杀敌军的时候,没人再嘲笑她自不量力。
自不量力的是他们,连一个女子都比不上。